倪大夫这么一蹙眉,婉娘心里也掂量了下。
    “怎么,方子不妥吗?”婉娘问。
    倪大夫叹了口气。
    面对婉娘的疑问,倪大夫只得无奈道:“虽说惜文姑娘是阳明腑实,可这方子也太寒了。先用承气汤大破其血,又添了极寒的犀角、石膏,只怕惜文姑娘难以承受啊。”
    他觉得这方子险峻,不慎会要了惜文的小命。
    倪大夫从医三十多年,素来稳重。
    陈璟这孩子,今日彻底颠覆了老先生的认知。现在又开了这等极寒药方。老先生思量半晌,仍是觉得不妥。
    以他的从医经验,这方子不适合女子服用。
    陈璟的辩证,的确惊艳,让人错觉他是个经验丰富的老郎中。但是这方子,开得又太过于儿戏,好似孩子把自己所背过的寒凉之药,全部堆砌在一起。
    “这......”婉娘也跟着皱眉,看了眼陈璟。
    陈璟没什么表情,淡淡的,和他方才进来时一样。
    “要不,这位大夫也瞧瞧?”倪大夫把药方递给了龚至离。他至今还是不知道龚至离的姓名。
    龚至离心高气傲,也对结交望县郎中没兴趣,倪大夫又不像陈璟那般让他震撼。龚至离笑笑,从倪大夫手里接过药方,并未自报家门,就低头看了起来。
    看完,他和倪大夫的想法一样。
    这药,太险峻了。
    别说是病了很久的惜文姑娘,就是个体壮男子,也承受不住?
    这方子,的确显得稚嫩。
    “陈公子,这方子,确有不妥之处。”龚至离直言相告,“不如改改?既有了犀角这等寒凉之物,何不去了生石膏?或者减少分量?”
    “这方子没有问题的。”陈璟神态认真,保证道,“你们若是不信,大可减了分量或者减了药材。
    我这方子,吃两剂,惜文姑娘的谵语发狂就能消了。若是你们更改方子,效果如何我不敢担保。惜文姑娘这病,还能折腾一段时日的。你们若非要改,也无不可。”
    惜文的病,并未入膏肓。
    只是她发病的时候,谵语发狂,又要自尽、又要杀人,吓坏了不知情况的大夫和婉娘。
    一连折腾了半个月,而且汛期一直不走,婉娘就断定她已经末症,只怕救不了。
    实则惜文的病不重。
    陈璟觉得,自己真的没有什么资格去要求别人相信他。
    假如不信,改了方子,他们就知道没有效果,到时候还是会吃他这个方子。只是可怜惜文姑娘,要多受罪。
    陈璟也不愿病家多遭罪。
    但是这一切,都不是他能掌控的。
    哪怕他跳脚起来说,急迫要求一定要相信他,也未必管用。他的年纪摆在这里,所以他的医术必然会受质疑。
    既然这样,还不如口吻平淡,至少让人觉得他高深莫测,说不定心里再三衡量,还相信他了呢。
    如此打算,陈璟就不再多言。
    窗口透进来暖黄色的光。已经是黄昏,天际的云霞似叠锦,瑰丽灼艳。窗棂半推,梢间的帘幕在晚风里摇曳,素淡软滑的帘幕便如波纹荡漾。
    风很暖,很和煦。
    天色将晚。
    “婉姨,倪大夫、龚大夫,时辰不早,我要回去了。”陈璟笑着道,给他们施了一礼,“若是回去晚了,家里人担心。”
    顿了顿,他又道,“婉姨,别忘了您的诺言。”
    “谁治好了惜文,婉君阁就将惜文下嫁”的诺言。这个诺言,可以换一大笔银子,陈璟如是想。
    婉娘愕然。
    他还真想娶惜文不成?
    此前,婉娘也没心思想这些,她只想先治好惜文。陈家什么家底,婉娘心里一清二楚。若是陈璟非要娶惜文,婉娘有办法对付他。
    婉娘微笑,不再多留陈璟,喊了声外头的护院,让送陈璟下楼。
    等陈璟一走,两位大夫说话也更不客气了。
    “......老朽献丑,这方子改改。”倪大夫先说。
    “还是改改妥善。”龚至离也说。
    婉娘笑了下,没有拂了两位的好意,让他们改了方子。
    两位老大夫斟酌片刻,最后把陈璟药方里的生石膏和犀角这两位极寒之药都给去了。去了这两味药,这方子仍是寒。
    所以,倪大夫交代婉娘:“先吃三剂。三剂吃完,再请大夫复诊。”
    这种寒凉之药,女子不能多吃。
    婉娘道谢。
    她喊了护院,给倪大夫和龚大夫也拿了个红包,里面各有五个一两的银锞子。一次问诊就打发五两银子,婉君阁真是财大气粗!
    两位郎中也走了,二楼就安静下来。
    天色已暗,婉娘喊了丫鬟,道:“去楼下,让贵客们都移步前面吃酒,今晚的酒水,都算婉君阁的......”
    她这是要把人都打发走。
    婉娘拿了两张药方,思前想后,仍是拿不定主意。
    到底用哪个?
    陈公子嘛,年纪太小了,不像是有医术的。可之前在街上,他遇到惜文,看到惜文那样发狂,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惊呼说“这姑娘是疯了吗”?而是说,“妈妈别担心,姑娘只是一点小疾”。
    从那点,足见他真的通医理。
    他说话,像郎中的口吻。
    而方才,他明明没有问过惜文的病,也没有看过惜文的药方,就能一口断出惜文用的药材,这点最让婉娘折服。现在想起来,婉娘都觉得震撼。
    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惜文之前的药方,是刘大夫开的。难道陈公子和刘大夫串通的?
    不像啊,刘大夫干嘛自己砸自己的脚?
    今天事情传出去,刘大夫也不好看。
    但是也不能否认陈公子和刘大夫串通,想骗更多的钱。这样的话,反而更加合理。
    转念一想,婉娘又觉得陈公子不是骗子。
    婉娘不了解陈公子,但是了解刘大夫啊。假如刘大夫一直在做戏,阅人无数的婉娘早就发现了蛛丝马迹。婉娘和刘大夫打交道四五年了,对刘大夫的为人秉性一清二楚,刘大夫骗不了她。
    况且,陈公子也是没有露出半点异样。
    “不会是骗子的......”婉娘最终得出这样的结论。
    那么,他的药方,要不要用呢?
    倪大夫和龚至离,虽然看着是两个经验老道的郎中,可是他们也赞同陈公子的诊断啊。这么说来,陈公子医术应该更好。
    婉娘没有那些世俗偏见,她不会觉得郎中一定要是老年人。
    也许就有天纵奇才呢。
    “是一条命啊。”婉娘想了半天,还是无法决定,说到底,她是在乎惜文的,怕自己一念之差,害得惜文枉送了性命。
    下这个决心,真的挺难。
    婉娘沉默坐了半晌。
    她一生,很少遇到这样难以决断的事。
    半刻钟后,婉娘终于站起身。她将倪大夫和龚至离修改的药方,仔细叠起来,收在茶盏底下;而陈璟的药方,她又看了一回。
    她喊了护院,把陈璟开的方子,递给了护院:“按方抓药,抓两副就够了。”
    今天这些大夫,诊断时都是胡言乱语,只有陈璟所言让婉娘信服。既然如此,就相信他。
    假如惜文真的被医死了,也是她的命数。
    婉娘也算女中丈夫,最讨厌犹豫不前的。
    护院拿了药方,去抓了药。
    一刻钟后,护院回来,把药交给婉娘,然后说:“抓药的坐堂先生问,这药方给谁用,用这么峻猛的寒凉药,若是体虚怕受不了。我说是我家小姐,坐堂先生一个劲说不妥。婉姨,真的要煎药吗?”
    “煎!”婉娘声音果断。
    她这个人,不会在同一件事上,犹豫两次。
    既然下了决心,婉娘是不会再反复。
    护院忧心忡忡,说了句是,转身让小丫鬟去煎药。
    里卧,突然传来凄厉的叫声。
    惜文的病又发作了。
    婉娘脸上乌云密布。
    她起身,进了里卧。只见惜文手里拿了枕头,使劲要打自己的脑袋。丫鬟不给她打,她就打小丫鬟。
    那玉枕,一千两银子买的,没有打到小丫鬟,反而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惜文披头散发,眼眸通红,似要吃人般。
    从前那般温婉文静的惜文,现在病成这样.......
    婉娘倒也不心疼东西。来婉君阁的贵客,都是一掷千金。婉娘只是心疼惜文。十年前,婉娘捡了这个逃难的小姑娘,就把她当个伴儿,养到今天。
    当惜文是摇钱树,这是真的;也疼惜文,这份感情也是实在的。
    婉娘就是这么一个人,理性和感情能熟练融合在一起,从来不只讲感情,也从来不只谈生意。
    “清儿。”婉娘上前,抱住了惜文。
    惜文的小名叫清儿,从前在婉娘身边服侍。婉娘开了这间婉君阁,才给清儿改名叫惜文。
    “......我苦命的儿。”婉娘叹气,“你若是好不了,娘倒是宁愿你去了。这般遭罪,娘于心何忍?”
    惜文听不懂,一个劲挣扎。
    婉娘也抱不住她了,只得叫人把她捆起来。
    捆得次数多了,惜文胳膊和身上,都是勒痕。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药终于熬好了。
    小丫鬟端了药来。
    惜文挣扎了半个时辰,也渐渐没了力气,软软躺在床上。婉娘喂她喝药,她也不知道张口,说话她又似乎听不见。
    “来,掰开她的嘴。”婉娘只得硬灌了。
    两个护院上来,帮着掰开了惜文的嘴。
    惜文被呛了直咳嗽。
    折腾了许久,才将一碗药灌下去。
    瞧着她眼神无光,浑身发软,婉娘知道她的癫狂已经过去了,暂时不会发作,就让人把绳子解了。
    惜文呆呆的,任由人折腾。
    婉娘服她躺下,给她盖了被子。
    惜文阖眼,片刻就睡熟了。
    婉娘也松了口气。
    这一整天,婉娘滴米未进,此刻觉得胃里空空的。
    她下楼用膳了。
    晚上,她歇在琼兰居的梢间里,给惜文做个伴儿,免得她夜里又发作。这段日子,婉娘一直都是衣不解带照顾惜文的。
    到了第二天的卯初,婉娘就醒了。
    她起来梳洗,穿着中衣坐在梳妆台前,由小丫鬟替她束发。
    发髻尚未束起,就有小丫鬟急促跑进来的脚步声。
    婉娘心里一个咯噔:是惜文不好了吗?
    她心头凉了半截。
    却见惜文的小丫鬟满面笑容,跑进来给婉娘跪下:“妈妈,小姐醒了,说要如厕,还问妈妈在哪里......”
    婉娘蹭的站起身,疾步往惜文的房间。
    自从惜文发病以来,整日昏昏沉沉不说,还发狂谵语。她不发作的时候,也是不言不语,虽然她脑袋里很清楚,却从来没有完完整整说过一句话。
    这还是惜文发病以来,第一次说话。
    惜文,终于说话了。
    婉娘喜得眼眶都湿了。
    这是好了吗?
    那位陈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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