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云暎说是萧逐风突然头痛,可萧逐风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他怎么还会如此神色悠闲?
    还有心情同她说些闲话。
    裴云暎笑一声:“有新的药方要给陆大夫看,不过做戏做全套,总要找个理由。”
    新药方?
    陆曈想到上次裴云暎给她看的那张药方,不免有些疑惑。
    那药方究竟是什么,他看起来十分看重。
    正想着,身边又传来裴云暎的声音:“不过,你真把毒草用在了金显荣身上?”
    陆曈警觉,侧首看向他。
    “听说那毒草很珍贵,我还以为你要用在戚玉台身上。”
    他说得云淡风轻,听不太出情绪,看着她的目光却锐利,像是已洞悉她的心思。
    陆曈心中一跳。
    裴云暎毕竟不是纪珣,他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知道自己要对付的是什么人,自然也能一眼看穿她最终目的。
    陆曈移开眼:“说不定将来正是如此。”
    他点头,像是不经意的提醒:“悠着点吧陆大夫,树敌别太快,否则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陆曈反驳:“殿帅还是先管好自己,下次去行刺什么人的时候可别又让人砍了到处窜逃。”
    裴云暎:“……”
    巷口马车静静停在门口,他没再与她争执,只道:“上车吧。”
    陆曈扶着车口弯腰上马车,临上马车时,脚步忽而一顿,侧首看向远处。
    远处对街坊市,灯笼明光下车马织流而过,人声不绝。
    裴云暎顺着她目光看去:“怎么?”
    陆曈定定看了对面一会儿。
    她刚才好像看见太师府的马车掠过。
    只是那瞬间太短,人流又拥挤,没等她看清楚,再抬眼时,只有人流如织。
    她摇头,弯腰上了马车。
    “没什么。”
    ……
    马车在府门前停下。
    仆从们拥着马车上的人款款下了马车,走进豪奢宅邸。
    围在中间的年轻女子拿下帏帽,一身牡丹薄水烟拖地长裙的年轻女子,桃腮杏面,嫩玉生光,乌发斜梳成髻,露出前额上珍珠点的花钿。那衣裙上大朵大朵的牡丹灿然盛开,将她衬得越发典雅富贵,像朵正韶华盛开的丽色,十万分的娇媚迷人。
    这是戚清嫡出的小女儿,戚华楹。
    太师戚清共有过两任夫人,先夫人病故前未曾留下一男半女。第二位倒是与戚清算老夫少妻,然而生下一男一女后也早早撒手人寰。
    怜惜这一双儿女幼年失母,戚清便也没再另娶,将这双儿女好好抚养长大。
    嫡长子戚玉台在外一向恭谨守礼,虽未有过什么尤其出彩之行,却也算得上规矩守礼,不曾闯过什么大祸。
    而这位嫡出小小姐更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不仅生得美丽动人,亦才情风流,自小到大所用器服穷极绮丽,公主也难及得上。记得有一年戚家小姐灯会出游,得了张新做的弹弓拿在手里把玩,那用来弹射的弹丸竟是银子做的。当时戚家马车一路走,无数穷人跟在后头捡拾她弹落银丸,何等的风光气派。
    人人追捧,又是父亲掌中之珠、心头之爱,盛京平人常说,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才投生成戚家小姐的命道。
    好命嘛,旁人羡慕不来。
    这样的好命,本该一辈子不识忧愁滋味,然而今日这朵牡丹却含露带霜,一进屋,一言不发瘫坐椅子上,呆呆望着屋中屏风出神。
    四周婢女噤声站着,无一人敢开口。正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妹妹——”
    紧接着,缀着细碎宝石的珠帘被撩开,从外面走进来一位锦袍男子。
    来人是戚玉台。
    婢子们忙行礼,戚玉台未察觉屋中气氛不对,只快步走到戚华楹身侧,一屁股桌前坐下,笑说:“妹妹,你手头可有多余散钱,借我千两,过几日还你。”
    戚玉台是来借钱的。
    戚太师快至寿辰了,刚好又临近夏狩,户部平日也没什么事,他那差事可有可无,金显荣便准了他的假,让他在府里好好准备夏狩和父亲生辰事宜。
    然而寿宴自有管家安排,无需他插手。他在府里待着,只觉府中规矩严苛沉重,每日如只被拘在笼中的鸟儿,纵有灵犀香点着,仍觉心烦意乱。
    实在很想寻机会放松一下。
    父亲明令禁止他服食寒食散,得知柯家一事后更是变本加厉,每在公账上支使一笔银子都要管家记录在册。寒食散本就是禁药,如今再用价格十分高昂,以他自己那点俸禄根本买不起,实在想不到办法,便只能来寻戚华楹。
    父亲对他严苛,对自己这个妹妹却十分纵容,戚华楹花银子更如流水,每月光是胭脂水粉、衣裙零嘴都要开支近千两,戚清也从不拘着她享乐。他们兄妹自小感情很好,每每他让戚华楹周济,戚华楹也是二话不说答应了。
    今日也是一样。
    戚玉台道:“爹最近管束我实在很紧,俸禄我前几日就花完了,好妹妹,等我发了俸禄就还你!”
    戚华楹一向对银钱大方,今日却迟迟不曾回答,戚玉台正有些奇怪,突然听见一声啜泣,抬眼一看,戚华楹别过头去,两腮挂着一串泪珠。
    他吓了一跳,忙站起来:“这是怎么了,妹妹?”
    戚华楹只顾低泣不肯说话,戚玉台沉下脸:“谁欺负了你?”
    一边的贴身婢女蔷薇小声开口:“今日府里马车经过医官院附近巷口……”
    “那又如何?”
    蔷薇看了一眼戚华楹,见戚华楹仍然垂泪不语,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说道:“小姐在车上,瞧见了裴殿帅与另一名女子说话……”
    戚玉台一愣。
    戚华楹偏过头,想到今日所见,哭过的眼睛越发红肿。
    她没想到会在那里遇到裴云暎。
    自打宝香楼裴云暎英雄救美,她对那位英气俊美的殿前司指挥使上了心。
    父亲知晓了她的心思后,并未阻拦,甚至还特意让老管家去殿帅府给裴云暎送过几回帖子,邀他来府中闲叙。
    裴云暎每一次都拒绝了。
    一次用公务冗杂来推脱,次次用,傻子也知道他是故意的。
    戚华楹心中有失落沮丧、有委屈不解,还有一丝被拒绝的恼怒与不甘。
    人或许总是如此,越是得不到的越想要,裴云暎对她并不在意,她便无论如何都想要驯服他,叫这位风流秀出的指挥使也成为自己的裙下之臣。
    她是世族淑女、名门闺秀,便不能如那些抛头露面的低贱平人一般贸然与他相见,他不肯来赴宴,她便只能等别的时机。
    一日日等,等得她自己都心灰惫懒了,谁知缘分这事总没有道理,今日马车驶过医官院巷口对街时,偏叫她撞见了这人。
    戚华楹怔怔望着屏风。
    屏风上绘着的夏夜街巷长图,令她一瞬想起不久前瞧见的画面。
    夏夜华月万顷,官巷两街种了盛开的百合花,花香顺着清凉夜风扑面而来,戚华楹一眼就瞧见了自己朝思暮想的心上人。
    青年站在那里,面如冠玉,仪表非凡,周围人都被衬得黯淡几分。
    她心中一喜,忙叫人停住马车,笑容还未达眼底,便见那年轻人侧过身去,与身边人说话。
    他个子高,人生得挺拔,从戚华楹这头望过去,瞧不见与他说话那人究竟是谁。只能瞧见淡蓝裙袍与纤细锦袖,似乎似曾相识。
    依稀是个年轻女子。
    戚华楹怔怔望着对街。
    他侧着头,含笑望着对方,明明隔得那般远,但戚华楹似乎可以透过人群,看到对方那双幽黑的清眸。
    是一个认真、且没有任何防备的姿态在听身侧人说话。
    戚华楹恍惚一瞬。
    她没见过这样的裴云暎。
    宝香楼匆匆一瞥,裴云暎虽然看似温和可近,处理吕大山时却危险又冰冷,在御前行走时淡漠冷冽,偶尔与宫人说话时却似又没有距离,不似盛京某些王孙公子总要悬悬端着。
    这样的危险像是漩涡,吸引着每一个人靠近,她也不例外。
    而直到今日,她才窥见这年轻人疏离外表下的另一面。
    更温暖,更柔软。
    却是对着另一个陌生人。
    他身边的女子似有所觉,欲往这头看来,惊得戚华楹忙叫车夫催马前行,避开了对方的目光。
    马车摇摇晃晃行驶在盛京街巷上,她的心也如这马车一般飘摇无定,想要撩开马车帘让夜风吹散心中烦乱,却在看到对街璀璨花灯时倏然一顿,电光石火间,想起一桩往事。
    她想起为何觉得今夜那女子似曾相识了。
    年关刚过灯节那一日,她在景德门前恍然似乎瞧见裴云暎与一名女子的身影,只是再看时人影消失,疑心是自己看错。
    直到今日看见那人。
    那女子身形格外纤细瘦弱,羸弱得要命,分明与花灯节那个影子有八成相似。
    戚华楹登时明白过来,花灯节上那一日裴云暎站在身边的,与今日和裴云暎说笑的女子,是同一人!
    原来她早就在裴云暎身边了!
    戚华楹恍然大悟。
    难怪。
    难怪父亲屡次邀请,他都以公务冗杂推辞,她本以为是因为还未驯服这匹冷淡又危险的凶兽,然而真实情况远远比她想得更糟,原来在不知情中,已有人先自己一步驯服了对方。
    眼泪从腮边滚落,落在毯子上,晶莹便也裹上一层浑浊。
    戚玉台听完蔷薇嘴里的来龙去脉,勃然大怒:“好个裴云暎,竟然让我妹妹伤心至此,我去找他算账!”
    戚华楹一把拉住他。
    “哥哥这是干什么?还嫌我不够丢人么?”
    她自来高傲,身为太师千金却主动倾心男子已是出格,而这恋慕对对方来说不值一提,越发觉得羞恼难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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