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回了县衙,汪、孙二人还处在震惊钦佩的复杂情绪之中,毕竟这个上官之前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个能力平平、草根出身,撞了大运中了进士授了官的幸运儿而已,何曾见过他们家大人如此雷厉风行之举动?
    况且那安置流民的十策,就算是将府衙众人集中在一起,讨论上个三天三夜,也不过就是如此了,说不定还没他家大人想的周全。
    人说曹植七步成诗,已经是天才中的天才,而如今他们的知县大人不过走了四五步路,就将安置流民的对策一一道来,这样的人,难道能比那曹植差?
    当了官了都知道,之前科举考试时候写的那些试帖诗,考的那些八股文,都是一些“花拳绣腿”而已,真的到了官位上,靠那些东西只能谄媚一下上官,做一下歌功颂德之效,治理一方民生,要的可不是吟诗作对、风花雪月。
    都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汪、孙两人自诩在整治地方民生上,算是内行,一个是他们已经混迹底层官场多年,比起刚刚坐上官位才两年的秦知县来说,他们虽然是下属,但也是“前辈”,之前秦修文在很多事情上,就必须得仰仗他们。
    在他们看来,秦修文这个知县当的很是一般,可能才学方面远胜于他们,但是官场上的为人处事、处理具体的县衙政务方面,还有得学。
    而如今,对方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他们这些做属下的,竟然想不出比刚刚他们家大人更完善的方式去接纳这些流民。
    更为关键的是,这次的事情要是成了,秦知县的官声必定能上一个台阶,再加上如今他在京城或有靠山,消息灵通,说不定明年的初考,就能得一个“称职”的上等成绩。届时三年任满,搞不好都不用在各地县衙调任,直接就升迁了呢?
    汪、孙两人各自有各自的思量,但是不约而同地,对待秦修文的态度变得更加的恭敬,做事也勤勉了几分,再不如之前的明面上过的去,实际上散漫敷衍了。
    毕竟之前他们以为像秦知县这样的官场人物,可能仗着年纪轻,能在官场上多混几年,但是顶了天了到个地方官上的五品位置,那还是得秦修文命好,顺风顺水、不捅大篓子、不站错队的情况下才能到那个位置,稍微一个行差踏错,那就是万劫不复!
    谁都心里清楚,底层小官,最是容易背锅,尤其是上头没人的小官。
    可谁知道,自家大人是真人不露相,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结果到了真正的关键时刻一出手,就让他们目瞪口呆!
    这样的上峰,要能力有能力,要人脉也有人脉,跟着这样的人混,那才是好处多多!
    虽然此时此刻,汪、孙两人还没有下定决心彻底追随秦修文,但是心里已经开始真正认可了此人。
    若是秦修文此时知道他们的所思所想,必然心中暗乐——自己哪里来的京中靠山,不过是赚取一个信息差而已。
    打死汪、孙二人都不敢信,所谓的马上朝廷要派人来赈灾之事,完全是秦修文自己推测出来的!
    当秦修文确定那王义流就是潞王,又有锦衣卫千户带队保护其安全之后,就知道朝廷必然是要给一个说法的。毕竟京中锦衣卫突然出现在卫辉府,而且已经显出了行迹,并未乔装也未掩饰,那就说明对方必须师出有名,否则定然会引起地方上的恐慌。而目前卫辉府的情况不容乐观,在这个时候再引起恐慌,实属不智。
    所以必定有一个理由,能让锦衣卫大摇大摆地进入到新乡县接人,再让潞王混迹于其中——毕竟作为藩王的潞王,此刻是不应该出现在卫辉府的。潞王府尚未建成,潞王也并未就藩,按照大明朝对藩王的约束,他此刻只能在京城待着。
    这也很好解释了为什么潞王化名“王义流”之故,如果直接明晃晃地让世人知道潞王离京了,那么就是万历和李太后再疼宠他,都得被底下的大臣参死!届时皇帝不惩处,都说不过去。
    否则一旦开了这个头,那别的藩王是不是也可以随便乱窜了?皇帝屁股下的龙椅还想不想坐稳了?
    所以潞王离京一定不会是皇帝或者李太后允许的,大概率是他私自离京,而万历为了保护潞王的安危,派遣锦衣卫千户带队人马来新乡县接潞王,就自然要有个说法。
    在此时此刻,什么说法,比赈灾更加的理由充分?
    这样一来,潞王可在暗,锦衣卫在明,假装是派了人马保护赈灾官员的,实际上则是暗中保护潞王的。
    各中关窍,也是在秦修文早上起来,感觉自己脑内一清后,逐条逐条分析出来的。
    秦修文并没有对自己的分析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但是只要有了九成把握,就要好好去利用一番。
    这是秦修文的一贯特质,在股票市场上他就是这样的风格,逻辑缜密,思维严谨,一旦看准哪支股票,就会高仓位买入,或在做出判断后,及时断尾求生卖出,毫不留恋。
    他的行事作风就是这般狠辣果决,心智坚定,从来都自信于自己的判断,偶尔有失误,也会在失误中不断学习进步,这才是他能在现代混出头的原因——做他们金融这一行的,多少国内外名校大学生投身其中,真正能做到财务自由的又有几个?
    这不,马上就将手底下两个人给收拾服贴了?
    汪礼远和孙文秀二人回到县衙之后,就将秦修文在城墙上说的内容整理成册,再分发到各个部门让人去办,自己则是揽了其中最重要的工作去做。
    汪礼远准备走访一遍各家乡绅富户,争取说服他们多进行一些捐赠或是愿意和县衙一起赈贷,而孙文秀则是即刻去递帖子拜见石千户,去他那里要人。
    石千户本就是孙文秀的师兄,两人虽不是同窗,但是共同在新乡县任职后,一向是互通有无的,不过是让手底下的人帮忙一起安置流民,倒也没有二话,直接派了一个吴百户带着手下去帮忙了。
    城外的流民在登记完姓名籍贯等信息后,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城门便打开了,老幼者总共统计出来二十四人,被张达带着六个衙役一起引入育婴堂处安置。
    到了育婴堂,管事徐娘子早就带着崔丽娘等一干人将后罩房那边空出来的房间给洒扫好了,热水烧了好几桶,干净的旧衣物也准备妥当了,就等着这些人过来后洗漱。
    这些人本就是又累又乏,腹中空空,但是徐娘子说了一定要洗漱过后才能用食,甚至抬出了知县大人的话,众人也再没有敢有抱怨之言的,速速进行了擦洗。尤其是双手,还有人专门拿了皂角过来,反复搓洗,有人检查通过之后,方可进入隔间用饭。
    隔间不大,里面有一张大桌,上面摆着一大桶木粥,两大碗的咸菜,还有二十多只碗,有个厨娘立在大桶后面给人盛粥。
    “大家拿好碗排好队,每个人都有,知县大人说了,定让大家吃饱!”这采买的银钱都是县衙给的,县衙那边又点了名叫崔丽娘做监工,育婴堂的人并不敢阳奉阴违、暗中克扣。
    虽然只是白粥,里面还掺着玉米糁,但是架不住浓稠啊!再就着一点小咸菜,一碗下肚,瞬间就感觉到暖洋洋的,整个人都舒坦了!
    有人三下五除二将一海碗的粥都吃完了后,眼巴巴地看着那粥桶,有那胆子大点的老人颤巍巍地站起身来,试探着把碗伸过去:“姑娘,我,我能再吃一碗吗?”
    崔丽娘笑眯眯地将碗挡了回去:“老大爷,你们胃里久不进食了,不宜一下子吃的太多太饱,大人吩咐过,等过了一个时辰,若是还想吃的人,还可以再给各位半碗粥。”
    崔丽娘本就是个聪明人,如今也是想明白了秦大人罚她过来做三个月劳役的用意,不仅仅没有怨恨秦修文,反而内心深处是对秦修文感激涕零的。
    若不是到了没办法的地步,谁愿意昧着良心冤枉好人?如今心中大石头落地,还有了暂时栖身之地,自然心怀感恩。
    现在自己又被县衙里的小吏委派了这样一桩差事,可不得卯足了劲去表现?
    崔丽娘也不明白自己这样的,就是表现好了又如何,但仅凭她的感觉就认为这是一次机会,不抓住的话这辈子自己都会后悔的。
    崔丽娘大字不识几个,靠着一副好颜色挣扎至今,除了相貌和心智外,其实她还有一点小兽般的直觉,最会趋利避害,也几次在危难关头让她渡过难关。
    那老大爷就是城门口第一个向秦修文叩头行礼的老汉,听闻是秦大人的吩咐,当即连连点头称是,心里已经将秦修文看作是爱民如子的好官,是断不会害了他们的。
    冯氏此刻也捧着一碗粥,人早就饿狠了,哪里还顾得了什么仪态了,拼命地扒拉着粥食往肚子里灌,还好是好克化的食物,否则铁定得噎着。
    不吃不行啊!只有大人吃了,才能有奶,才能喂给小娃娃吃。
    冯氏刚刚扒完粥,准备回后罩房去看孩子,心里也是忧心忡忡,想着奶不会那么快来,要不要先讨碗水给孩子喂两口。
    刚走到半路,就被一个小丫头给拦住了,手里捧了半碗奶给冯氏塞了过去:“崔姐姐让我给你的,灶上刚刚煨好。”说完就一溜烟跑远了。
    冯氏怔怔地看着手里的半碗羊奶,还冒着点热气,捧在手心里温温的、暖暖的,那暖意仿佛从手指间传递到了心房,又从心房流到了眼中,一下子氤氲了冯氏的双眼。
    冯氏忍不住捧着碗,一面快步往里走,一边哭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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