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宝珠离开的那天,几乎全县的人都来送行。
    百姓们知道赵宝珠馋嘴,都自家里拿了过年时制作存储起来的蜜饯,坚果,糕点,腊肉香肠等,像是孩子要出原门的父母,一定要让赵宝珠带上。
    赵宝珠推拒不过,只能挑了些轻便的带上,忙对百姓们说:“行了行了,大家的好意我心领了,拿回去留着自己家里人吃吧。”
    百姓们闻言,依旧十分地围在赵宝珠的马车周围,有人还在说:“老爷,我们家糟的蜜饯比老李家的好吃,带上我们家的吧——“
    老李家听了这话哪能罢休,当即跟他拌嘴起来。众人也跟着七嘴八舌地说起来,现场一时十分混乱,赵宝珠无奈极了,不得不劝起架来。
    邓云正帮他收拾百姓给的东西,看着马车中垒起的、小山一般的各类糕点蜜饯,一边收拾一边低声嘟囔道:“这可不能全吃了,要不然可是要牙疼的。”
    说完,还意有所指般看了眼赵宝珠。
    赵宝珠看见了,立即气冲冲地瞪回去:“你看我做什么,我难道会偷吃?”
    他坐在车辕上,怀里团了一只绒球,随着他的动作,那毛球发出汪汪的叫声。
    这是县衙旁边的老丘家送赵宝珠的礼物,一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狗崽,是他们家之前摔断腿的狗儿刚下的一窝崽里最大最肥的一只。
    小狗崽太小,赵宝珠怕冰天雪地的将它冻着了,用汤婆子暖了手,再将小狗崽团进大袄里。小狗崽活泼好动,叫声非常清脆,赵宝珠爱怜地低头亲它湿润的小鼻头:“雪球也觉得是我说得对,是不是?”
    小狗崽浑身雪白,一丝杂色都没有,因而赵宝珠为它命名为雪团。*
    雪团一个劲儿地往赵宝珠怀里钻,嘤嘤地朝他撒娇,接着又转头向邓云汪汪叫起来,大有耀武扬威之意。
    邓云瞪着狗崽,心中暗道真是狗仗人势!真是跟主人一个样,小小那么一点儿,脾气却大得很!邓云懒得跟还没断奶的小狗崽计较,哼哼着转身走了。
    雪团旗开得胜,得意洋洋,摇头晃脑地趴回赵宝珠怀里,没多久就睡着了。
    赵宝珠爱怜地摸了摸它的脑袋。
    就在此时,一股力量忽然从身后撞在了赵宝珠身上,差点没把他给扑倒在地上。
    赵宝珠护住怀里的狗崽,转头向后看:“谁?干什么!”
    “老爷……“
    男孩儿的声音带着颤抖,委屈极了,双手抱着他紧紧不放手。赵宝珠一回头,便见阿隆眸中盛着泪光,憋着嘴巴,一串串的泪水顺着脸蛋滑下,顿时一晒,这儿还有只小狗被他忘了。
    阿隆委屈极了,说话都是一抽一抽的:“老、老爷……你真的不要我了,我……”小孩心里难过极了,却也想不出什么太恶毒的话,只得一抹眼睛,梗着脖子大喊:“我以后死掉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旁边的陶章闻言眉头一蹙,张嘴就要呵斥:“说什么胡话!”
    赵宝珠却拦住了他,将怀里的雪团放下,将另一只小狗抱起来,抹了抹阿隆哭得脏兮兮的小脸:“谁说我不要你的?”
    他垂下眼,看着阿隆长着嘴,表情茫然的阿隆,轻轻笑了笑,道:“我此番一走,便不会再回来了。你若想跟我走,就得和我回京城去。到时候我会送你去读书,若读书不成,就学着做生意,整天只憨吃贪玩可是不行的,你可想清楚了?”
    阿隆彻底呆住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赵宝珠,就像是被天上掉的馅饼砸傻了。好半天后,才骤然回过神,一把拽住了赵宝珠的衣袖:“我、我愿意!我要跟着老爷,跟老爷一辈子!”
    他当然愿意,愿意的不得了。阿隆想道。他本就不是在这儿生的,被卖到这儿来,孤苦伶仃,只有赵宝珠来了他才有了靠山。阿隆将他当成主子,却也早就把赵宝珠当成了亲人,他什么都可以不要,只想跟着赵宝珠,对方走到哪,哪里就是他的家。
    赵宝珠闻言,笑着摸了摸他的额头:“既然这样,你以后就算是我的弟弟,就叫赵隆,可好啊?”
    赵宝珠刚来无涯县时,听闻阿隆是个被人牙子卖过来的孤儿,没有姓,也并未说什么。人生在世,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姓名也同样重要,赵宝珠将此事看得很重,提出让阿隆跟着他姓,他就做好了要为这个孩子的一辈子负责的准备。
    赵宝珠有些紧张地看着阿隆,便见小孩儿愣了半响,接着忽然从他怀里挣了出来,’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咚咚咚给他磕了三个响头。
    “赵隆拜见兄长!”
    小孩声音洪亮地道。
    赵宝珠一愣,接着笑开了,赶紧将他扶起来,摸了摸小孩儿磕得发红的额头:“行这么大礼做什么?”
    阿隆抬起头,不仅额头是红的,眼圈也红了。他久久地凝视赵宝珠,抽了抽鼻子,遂低下头将脸埋进他的官袍里,呜咽着道:“我还是想叫兄长老爷。”
    赵宝珠似他的家人,又似师长。虽如今赵宝珠愿认他为弟弟,可阿隆骨子里还是觉得赵宝珠是自己的主子。他想伺候赵宝珠,等他长大了,可以保护赵宝珠。老爷和叶大人做了夫妻,若无后,那等赵宝珠老了,他再做他的弟弟,给兄长养老送终。
    赵宝珠不知道阿隆的小脑子里将前头的一辈子都想好了,只是柔和地笑了笑,将小孩儿搂紧了些,哄道:“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吧,乖,别哭了。”
    阿隆紧紧抱着赵宝珠,享受着这一刻的温馨。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一点响动,像是马车的帘子被掀开了,一点儿冷风透进来,吹到阿隆后颈上。阿隆觉得好像是有人进来了,但赵宝珠的怀抱太温暖,他舍不得回头。幸好那掀开帘子的人没进来,也什么都没说,默默地就将帘子放下了。
    阿隆紧紧抱着赵宝珠,两人又依偎了好半天,外面才迟迟传来两下清脆的敲击声,似是有人敲了轿子。
    “宝珠。”叶京华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轻飘飘的:“差不多该启程了。”
    赵宝珠听到了声音,抬起头,忙答道:“是少爷吗?快进来。”
    听到’少爷’两个字,阿隆一个机灵,伸手利索地一弯腰从赵宝珠的怀中钻出来,找了个角落将自己缩了起来。
    下一瞬,叶京华掀开帘子,玉面晶莹如雪,几缕乌发垂于浓睫之上,唇边呵出一缕白气。赵宝珠见了,赶紧伸手去将他拉到马车内,一摸到男子的手背,立即变了脸色:
    “手怎么这样冷?”
    赵宝珠赶紧将他的手拉进怀里,拿汤婆子捂着。叶京华垂下眼睫,落座在赵宝珠身旁,仍由少年揉搓着自己的双手,低低道:
    “方才见你在跟人说话,就在外面等了一会儿。”
    赵宝珠听了,立即埋怨道:“少爷怎么不知道说一声,那外头多冷啊,就生冻着。”随即心疼地就要将手炉放到叶京华怀里:“我再去给你烧个汤婆子去。”
    叶京华拦住他,拉着他的手,让两人四只手捧着一个手炉,他的手覆在赵宝珠的手上头,将那略小一圈的五指完全包裹住:“不用,一个就够了。”
    赵宝珠的脸红了红,睫羽颤了颤,不说话了。
    阿隆见状,屏气凝神,捞起旁边睡得正香的小肥狗,一溜烟钻出了轿子里。雪团骤然落入个陌生的怀抱中,醒了,瞪着黑豆似的眼睛对阿隆汪汪了两声,却被他眼疾手快地捂住:
    “别叫了!”阿隆恶狠狠地威胁狗崽:“你和我是一条船上的蚂蚱,要是没眼色,老爷就会被坏人拐走藏起来,就再也见不到了!”
    小狗崽倒是很有灵性,闻言,似是听懂了,呜呜叫了两声,窝在阿隆怀中不动了,被他团在怀里抱到了邓云等人的轿子里。
    日上三竿,暖阳照在雪地上,叶家的车队绵延横贯整座县城,终于装戴完毕,准备出发了。
    赵宝珠一一辞别了陶章陶芮兄弟,翠娘等人,将年前还剩的俸禄都拿了出来,分给众人。几人都推拒着不接,然而在叶京华随即拿出整整多了一倍的银子,散给他们当做赏钱之后,众人遂呐呐不言,将钱银都收下了。
    这位叶大人财大气粗,他们都看在眼里。赵宝珠纵然是一分俸禄都不挣,估计也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的。
    赵宝珠辞别了众人,就到了要启程的时候了。然而就在这时,县衙前忽然出了变故,一个人影挣扎着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噗通’一声跪在了马车面前。
    “小赵大人!”
    来人头上戴着方巾,白皙的脸略微瘦削,冻得发红的耳廓上有一点不显眼的伤痕——竟然是程闻脩。
    他跪在雪地里,看了神情惊讶的赵宝珠一眼,接着深深俯下身,额头埋入雪地中,向赵宝珠行了个大礼:
    “大人高义,闻脩愿誓死跟随!请大人也带上小人吧!”
    程闻脩人虽瘦,这次声音却铿锵有力,众人一时都被他的架势惊着了。赵宝珠也愣了愣,随即皱起眉,低声道:
    “此事不可,闻脩,你快起来。”
    他本想亲自下车去扶,然而叶京华忽得拉住了他的手,赵宝珠慢了一步,陶氏兄弟已经先一步将程闻脩从地上拽了起来。
    程闻脩还想挣扎:“放开我!大人——”
    赵宝珠见他如此,温声劝道:“闻脩,你不必如此。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你还有父母弟妹在此地,怎好跟我走啊?”
    他倒是不介意把程闻脩也一同带上到京城去,毕竟京中的学业资源比这小小无涯县不知好上了多少,但程闻脩全家都在无涯县,他是长兄,上有老父老母,下有年幼弟妹,怎么走的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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