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闱前一日,赵宝珠没敢缠着叶京华给他讲课,早早地便歇下了。毕竟明日一步进入考场,就是得在狭小的号舍里呆上整整九日,现在养好精神是最重要的。
    可赵宝珠天刚擦黑就躺在了床上,却翻来覆去烙饼似的,心口扑扑地跳,就是没有睡意。脑子里一会儿是昨日刚练的策论试题,一会儿又是各种子书诗词,再等会儿又开始想若是没考上回家的路费怎么办。
    就这样知道外面的天色深黑了,赵宝珠还在床上扑腾。
    春日的夜晚很安静,没了之前若有若无的化雪声,也还不到鸟鸣的时候,整个院子安静得落针可闻。
    忽然,夜风传来些许脚步声。
    赵宝珠听清了,从床上支起身体,看见窗户上映厨一个高大的身影。
    门被扭开,赵宝珠看到来人的面孔,略微惊讶道:“少爷。”
    叶京华身上穿着雪白的寝衣,月光撒在他肩头的玄色的锦缎披风上,整个人仿若披星戴月而来。他一抬眼,便见赵宝珠披头散发地坐在床上,一双猫儿眼清醒地看着他,蹙了蹙眉:
    “还没睡?”
    赵宝珠朝床边挪了挪,看着叶京华走进来,道:“早就睡了,但睡不着。少爷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叶京华低声道。
    他在赵宝珠身边坐下,抬起手将少年垂在身前的乌发别到身后,又摸了摸他被汗水浸湿了的额发:“怎么了?弄得一头汗。”
    赵宝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声道:“明日春闱了,我紧张得很。”
    叶京华闻言笑了:“你紧张什么?”说罢,他转头,从食盒里拿出一小碗牛乳酥醪:“吃吧,我看你晚膳没用多少,现在定是饿了。”
    他说的没错,赵宝珠晚膳时紧张得吃不下饭,现在确实是饿了。牛乳酥醪煮的很好,香甜滑润,里头放了桂花蜜解腻,有股淡淡的花香味。赵宝珠胃口大开,三两口吃了,叶京华又打开食盒的第二层,里面整齐码了一层圆乎乎的白糖糕。
    赵宝珠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不许全吃完,不好克化。”叶京华低声道。赵宝珠点了点头,立即拿了一个塞到嘴里,一副馋猫儿的模样。
    叶京华见他吃的开心,琉璃眼眸中露出些许笑意。赵宝珠一边嚼着,一边抬头看他:“少爷,你要不要吃?”
    叶京华摇了摇头,目光如水般流泻出来,在月光下显得柔和极了。赵宝珠被他的眼神看得浑身发酥,脸都有些热了,吃白糕的动作也不觉斯文了些,小声道:
    “少爷就不紧张吗?”
    叶京华睫羽轻颤,轻轻笑了笑:“我紧张什么?”
    他的神情很柔和,语气也很平淡。但赵宝珠不知怎么就从中读出了一丝「要紧张也该是其他人紧张」的意味。
    也是。赵宝珠暗暗想,虽方勤他们总是说有一位常公子学问很好,但他不论怎样想,都无法想象这世上还有谁能比得过叶京华。这其中自然有仰慕的成分,叶京华在赵宝珠心目中就犹如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一般,地位只比当今圣上低那么一点点。
    叶京华的平静也不自觉地感染到了他,赵宝珠渐渐得没那么紧张了,吃了两三个白糖糕,睡意也随着糖分涌了上来。
    叶京华看出他的困意,将食盒的盖子合上,用帕子为赵宝珠擦了手,让他躺下。
    “睡吧。”叶京华抬起手,在少年额上轻轻抚了一下,又为他掖了掖被子,沉声道:“明日卯正二刻,我来叫你。”
    赵宝珠点了点头,顺从阖上眼,隔了一会儿后听到叶京华开门出去的声音。这次他脑中分外祥和,那些纷杂的想法似乎都随着叶京华的离开被一同带走了。
    他很快沉入了黑甜的梦乡。
    清晨,赵宝珠是被人用力摇醒的。
    一睁眼他便看见了一团黑影站在自己床边,赵宝珠被吓得一颤,顿时睡意全无:“!”
    “嘘、嘘——”来人眼疾手快地捂住他的嘴:“好孩子,是我。”
    赵宝珠眨了眨眼,这才看清来人的脸,李管事正站在他床边,催促道:“还不快起床,马车都在外面候着了。”
    赵宝珠一怔,接着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了起来:“李管事!”他睡得太沉了,竟然都没醒,少爷不是说要来叫他的吗?赵宝珠顿时急急忙忙地开始穿衣服梳头发,用李管事端来的热水洗了把脸,等到套鞋袜的时候,他随意瞥了眼窗外的天色,忽得顿住了。
    天还黑沉的,只有天边又一线晨曦,显然还很早。
    “?”赵宝珠一愣,向李管事道:“李管事,现在还不到卯正吧。”
    李管事却像是很着急似的,一边擦额角的汗一边皱眉道:“已经不早啦!你还想睡到几时?到夫子庙还得花半个时辰呢,早些到兴许能分个好些的号舍。要不然你最后到,尽给你分些臭舍、烂舍,我看你还如何写文章!还不快点?”
    赵宝被他说了一通,也觉得似乎有些道理,见李管事如此着急的样子,他也加快了速度将自己整理齐整,跟着李管事走了出去。
    微弱的晨光中,整个叶府静悄悄的,庭院中弥漫着些许雾气,赵宝珠跟在李管事后面,左右看了看,没发现哪怕一个人影。
    赵宝珠轻轻蹙起眉头,总觉得有些不对。
    当他发觉李管事是在往后院的方向走时,赵宝珠干脆停下了脚步,皱眉道:“李管事,少爷呢?”
    李管事闻言,微微偏过头:“你问少爷做什么?马车在后院角门等着,还不快随我去。”
    赵宝珠犹豫道:“可……可是少爷昨夜说了要和我一起走的。”
    李管事惊讶地转过头,盯着赵宝珠:“少爷昨夜找你了?”
    赵宝珠有些莫名,点了点头:“是啊。”
    李管事沉默了一会儿,看赵宝珠的眼神很复杂,赵宝珠被看得莫名,小声道:“李管事,我们也去叫少爷起床吧。”
    若真是如同李管事说的那般去晚了会分到不好的号舍,那还是早点儿去比较好。
    李管事顿了顿,回过头:“少爷今日一早就被夫人老爷叫回本家去了。”
    “啊?”赵宝珠闻言一愣,接着皱起眉。按理来说嫡子下场科考之前由父母亲叫去鼓励一番也是常事,但为何早不叫晚不叫,非得在开考这天早晨叫去?据他所知,叶家本府离他么这儿还有不远的距离,非得这么一大早消耗叶京华的精力——
    赵宝珠虽暗中腹诽,却也不敢指摘夫人老爷什么,只得有些失落地点了点头:“这样……那我们走吧。”
    不知到了夫子庙,能不能趁着没进场再看少爷一眼。赵宝珠跟在李管事身后暗暗想到。
    另一半,李管事却是暗中松了口气,用余光瞥着赵宝珠有些失落的小脸,心中一酸,不觉生出几分愧意来。他这事确实做的不地道,等……等春闱之后,再找法子补偿宝珠吧。
    两人沉默着自前院走向后院,走近了,赵宝珠透过雾气依稀瞧见西南方的角门出挂了两只红灯笼,门外果然有一顶藏蓝色的小轿,前面拴着匹马,有个穿粗布衣服的中年男人牵着马绳。
    “刘叔会送你到科场。”李管事转过脸,看了眼赵宝珠,忽得自怀中掏出了一个油纸包,低声道:“这个是后厨刚蒸出来的桂花糕,拿着路上吃。”
    赵宝珠一怔,看着手里淡黄花瓣状的糕点,登时心中一暖。桂花糕,取自「蟾宫折桂」的谐音,李管事到底还是念着他的。
    赵宝珠笑起来,唇角冒出两个小梨涡,双眸亮晶晶地看向李管事:“谢谢李管事,我定会好好考的。”
    李管事看着少年真挚的笑容,心中五味杂陈,低低地叹了口气,柔声道:“好孩子,你好好地考个进士回来,少爷也定会高兴的。”
    赵宝珠闻言也笑得更开心了,用力点了点头:“嗯。”
    李管事,抬手在赵宝珠肩上拍了拍:“走吧,上车。”
    赵宝珠点了点头,正要转过身,然而就在此时,一道声音忽然出现在他们身后。
    “宝珠。”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赵宝珠猛地一愣,骤然转过脸。
    李管事口中到本府去了的叶京华正站在他们身后。
    他长身玉立,一只手牵着马绳。那匹名为沉月的雪白马儿静静立在主任身侧,乌黑的眼眸自浓密的眼睫下抬起,似是好奇地看向不远处的两人。
    叶京华一双琉璃双眸先是在赵宝珠惊讶的脸上一顿,接着移向已经僵住的李管事,未发一言,眉宇间神色冷若冰霜。
    “少爷!”赵宝珠没注意到身后李管事瞬间灰白的脸色,惊喜地跑上去:“您不是回本家去了吗?”
    叶京华的目光在李管事身上顿了半响,才收回来,低头将赵宝珠耳边的一缕乱发勾到而后:“我方才回来。”
    赵宝珠听了顿时有些心疼,嘟囔道:“那得多早起啊,也太折腾人了。”
    叶京华闻言眉宇一松,冷色淡去了几分,微笑道:“不碍事,沉月脚程很快。”
    “啊。”赵宝珠了然,原来是骑马去的。叶京华的手自他的鬓角滑下,放在赵宝珠肩上,将他揽着转过身:“走吧,先去用早膳。”
    赵宝珠被他半圈怀里,疑惑地抬起头:“可是,李管事说去得晚了——”
    他没能将下半句说完,因为叶京华的神情有些可怕。赵宝珠缓缓闭上了嘴,瞥着叶京华冷淡的侧脸,为什么感觉少爷生气了?赵宝珠想回头看一看李管事,肩膀却被叶京华扣着,无法回头,只好顺着他的力道往里屋走。
    叶京华从始至终都没有和李管事说一句话。
    待用完早膳,邓云和方家兄弟等,连带着叶府上有些脸面的仆人都凑到了府门口。浩浩荡荡一群人面上都是紧张混杂着忧虑的神色,丫鬟们为了图吉利头上都簪了红色的花,赵宝珠还眼见地看到其中一人竟还捧了尊孔子像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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