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县衙大狱充斥着阴湿腥臭,不时传来若有若无的哭泣与低低哀吟,闻之凄恶。
    方宁被狱卒催促、推搡着向前走,手铐、脚镣碰撞发出的响动,引得过道两旁的牢房里的女犯人们或梦中惊醒,一阵好奇打量;或扒着牢门,伸手招呼,疯癫傻笑;或面无表情,默默注视。
    方宁从牢头与衙役交接的对话,加之听声辨气,已大致了解牢内布局,过道两旁的牢房两两相对,左五右七,多出的两间是给使了钱财的犯人住的单间,隔音好一点,地上干净点。
    她露出可怜楚楚的神色,娇声娇气的对身边的牢头道:“大哥,求您把我关到最里面那间吧。它旁边和对面的几个牢房没人,安静安全。这边关押的都是重刑犯,我害怕。”
    牢头对上方宁那双清澈无辜的眼睛,挑着眉,轻佻的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啧啧道:“模样身段不错,可惜是个蛇蝎心肠。你都成了阶下囚,还想让我本牢头听你的?凭什么?”
    方宁咬着下唇,柔中带魅的向牢头靠近一点,委屈道:“大哥,这不是没定罪嘛。仵作验尸有误,县令被蒙蔽。奴家真的冤枉。明日开堂公审,定会辨清。您若不信,一会儿来奴家牢房,奴家亲口说与您听听,您来评评理。”
    “哟呵。”牢头对方宁的暗送秋波心领神会,得意一笑,“挺上道啊。行吧。本牢头就勉为其难,满足你的要求。可得好好说道说道。”
    “多谢。”方宁欣喜的冲牢头眨眨眼,柔柔道:“您何时来听奴家的冤情呀。奴家等不及了。”
    牢头对方宁的投怀送抱极为受用,迫不及待道:“就现在吧,小娘子。走,咱们去最里间。”
    方宁答应着转身,脸上温顺的笑意,换做了一抹杀气。
    她抬手捂着嘴巴,假装咳嗽,将一直含在舌下的隐星镖吐出,食指与中指灵活一捻,将隐星镖拆分出一根细针,扎进手铐锁心转了几圈。
    在二人走进牢房,关上门的瞬间,方宁一扬手,将重铁做的手铐,直接砸在牢头脑门。
    牢头连痛叫都未来得及呼出,便晕倒在地。
    方宁急急打开脚镣,扒下牢头的衣服给自己换上,取下牢头腰间的钥匙,飞快逃离大狱。
    此前在家中被捕,方宁没有立刻离开,一是刚经历一场恶战,体力需要缓歇回复,带刀的衙役太多,不利于脱身;二是想报官之人不在县令身边,或许会在衙门等候,她要看看到底是谁。
    怎料此人无影无踪,方宁不愿再浪费时间,便越狱而去。
    假扮牢头是最快捷、安全、延长追捕时间的办法。
    她盗了一匹马,给卖家留下碎银,一路疾驰回家。
    漆黑的城外山路上,草木交映,几只猫头鹰立在树上,静静的盯着纵马狂奔的方宁,浅黄色的瞳仁明亮如暗夜里窥伺的鬼眼。
    家院一片死寂,伴着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更添一丝萧索诡秘。
    方宁将马拴在院旁的槐树,进了院门,直奔院中枯井。
    她的手指在井沿处轻轻敲击,侧耳细听后,探头向井内俯瞰,一脸凝重。
    事实与她猜的一样,师父与杀手打斗时,确实没有动用天钩地笼阵。
    天钩地笼阵,是师父孙怀义以枯井为阵眼,配合天象与奇门遁甲,自创的护院机关,据说足足花了十余年才完工,只要启阵,除非敌人离开院落,或知其中关窍破阵,否则非死即伤,插翅难逃。
    难道师父低估了杀手的武功,一时疏忽反被杀害,或杀手武功高深到让师父逃无可逃?
    不。师父平日总是教导她临阵对敌绝不能轻视大意,应如何严谨相抗,如何反戈一击,如何趋利避害,甚至连逃跑的姿势都亲自示范的一清二楚。
    江湖沉浮数十年,功力在师父之上者屈指可数。她不相信师父会在这上面栽跟头。
    再者,她尚且有能力从那群杀手中逃出,师父怎会没有?
    方宁越发觉得蹊跷,决定细查。
    她回到书房,望着满地狼藉与一大滩干涸变暗的血迹,想到师父被仵作带走,孤零零的躺在冰冷阴暗的停尸房,而做徒弟的竟不能及时为之报仇安葬,不禁痛心愧疚。
    她将藏匿各处的隐星镖尽数取出,视线从杂乱的地面,一路辗转移至三排空荡的书架。
    每一个书架,书架的每一个隔板,皆有移动、劈折的痕迹,这是想验证是否藏着暗室与暗格。
    方宁紧抿双唇,发出短促的冷笑,为了找《步天歌》这帮人真是极尽所能。
    《步天歌》以诗歌记载全天星官,是天文学的集大成作,初版为唐代开元年间,曾任右拾遗内供奉一职的王希明所撰,后一直由各朝钦天监监正保管、研习、修正,窥测天机祸福,乃术家秘之,只传灵台,不传人间。
    然十四年前,仲月念六日,钦天监监正方维民上朝、上值、传召皆不见人,理应由他亲自审核的上历、东宫历、王历、民历无法推行。监副前往其宅邸寻人,发现其家仆、院景毫无异样,一家三口却杳无音讯。
    随后,暂代监正者惊觉《步天歌》不知所踪。朝廷认定乃方维民盗走,下海捕文书,日月如梭,仍无所获。
    反而朝野间关于《步天歌》可改国运、一统天下的传言愈演愈烈,如燎原之火焚遍大江南北,连西夏、辽国两国亦频频派暗探来寻。
    这么久了,还不死心。
    方宁笃定,不论自己知不知《步天歌》的消息,敌人都会像当初杀害她父母一样,斩草除根。
    不知今晚欲杀害她与师父的人,与当年的仇人是否同脉?
    忽然,平稳燃烧的火苗一矮,明灭不定晃了一晃。
    “滚出来!”她目光如刀锋,向屋外一掠,同时,拔身而起,飞出三十五枚隐星,瞬间合成一条伸缩、软硬自如的九尺长鞭。
    长鞭先一步冲破窗户,向右一卷一勾,再收回时,方宁已站定在院中,一只血淋淋的断手落在她脚边。
    见行迹暴露,八名杀手不再躲藏,齐齐现身,将方宁包围。
    领头的开口:“你是方维民独女,一定知道《步天歌》的下落。主上说了,只要你老实交代,留你性命,保你荣华。”
    方宁目眦欲裂,“我师父与父母都是你们杀的?你们的主上是谁?”
    说话间,她臂腕一抖,长鞭自中间一分为二,变成两把长剑,分握手中,缓缓向枯井移动。
    领头人淡然回应:“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啊。你应当好好考虑如何活下去,而不是纠结过往。”
    方宁冷冷一哂,“我们是在交易。你想得到《步天歌》,就要回答我的问题。还有,你们用了什么手段杀害我师父?”
    “不要不识抬举。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们有很多办法让你说出来。”领头人逼近一步,其余七人亦蓄势待发。
    方宁不再言语,心知有伤在身,久战易败,要尽快启动阵法助自己速战速决,当即虚晃一招,向挡在她与枯井之间的两名杀手攻去。
    虽以一敌八,方宁气势毫不示弱,越战越险,越战越勇。
    十余招后,她占据井边,右手兵刃裹挟着充沛内力抛出的瞬间,化作八十四枚暗器,刺向八个杀手。
    杀手未料方宁此举,纷纷退后,仓皇格挡。
    可奇怪的是越挡越乱,武器碰到暗器后,看似抵消了伤害,实则暗器飞向了一旁的同伴,如此反复,没完没了。
    “他娘的,又来。此前抓她,几个兄弟就是被这玩意重伤。”
    “要么内力深厚者一举震飞所有飞镖,要么人肉接下几镖才有机会脱身。不然……”杀手还未说完,便被身后领头的抓住当了人肉盾牌,余下的话化作了几声惨叫。
    飞镖之险解除,八人刚刚松口气,又觉脚下隐隐震动,不断发出奇怪响声,似铁链摩擦,似金器碰撞,似刀刃削木吱吱咯咯,不绝于耳。
    再看方宁,收回飞镖后稳稳站在井边,一脸玩味的笑。
    杀手们顿觉大事不妙。
    果然,眨眼间,一根根细长锋利的铁刺,波澜起伏的冒出地面。
    三名杀手躲闪不及,被穿脚断腿鲜血淋漓,寸步难行。
    另几名杀手飞身而起,欲施轻功飞离小院,怎料于半空中惨叫着跌落下来,抬眼望去,不知何时,一张挂满倒刺的大网,将院子罩住,兵刃难破。
    但方宁可以进出自如。
    此时,她立于墙头,赏心悦目的盯着下面的惨状,手里把玩着几个捡来的碎石子,玩儿似的一个个抛出,打落杀手们的武器,封住他们的解溪、外关和合谷三穴。
    月光映照着她的身形,单薄却坚挺。
    她望着杀手们的眼里恨意奔腾,带着猎人决定猎物生死的睥睨,“我最后问一次,你们主子到底是谁?你们究竟用了什么手段害死我师父?”
    杀手们疼的龇牙咧嘴,虽胜败已定,仍无人回答,皆是一副宁死不屈的姿态。
    方宁的脸色极为难看,不仅因问不出想要的消息,哽咽更因院外山道上,衙役们的身影越来越近,荣县令坐在马上,前后吆五喝六。
    不对,官兵的出现时间,比她预测的早太多,
    莫非有人一直暗中监视她?
    或是猜到她会越狱,只等瓮中捉鳖?
    方宁心底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不论哪种原由,结果就是越逃越难澄清。
    她盯着急急赶来的衙役们,关了阵法,跳下墙来。
    荣县令笨拙的下马,怒气冲冲指着方宁,厉声道:“你胆子不小啊,竟然敢打晕牢头越狱!看来凶手定是你无疑。现在又伤了八个人,真是最大恶极!”
    方宁心中愤恨,但面上一派低眉顺眼,从容道:“大人,您柔柔眼睛再看,他们八人各个蒙面夜行衣,像良民吗?必然是杀手、贼盗。牢狱位于衙门之内,乃严防之地,民女怎会丝毫不惊动任何人,轻易逃出?牢头说是您准我自行离去查案。民女信以为真,这才离开。至于牢头为何晕倒,自然与民女无关,或许是不小心撞到了墙上。您可不要听他信口雌黄。而且,民女已找到杀害师父的真凶,望大人秉公处理,还民女清白啊。”
    荣县令气急吹胡子瞪眼,“你混帐,反了天了!本官从未说过那样的话!来人!把他们全部带回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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