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错了
    “岳檩,你怎么来我荆南州了?”袁不文收了手戟,语气颇为忌惮。
    “多年不见,你袁不文也算出息了。听你这口气,这荆南州是一不归两仪宗、二不归大卫仙朝,就归你袁家了?!”岳檩老神在在,比起袁不文,可是要轻松得多。
    袁不文脸上生出一分怒色,直言道:“便惯口舌之利,任由你说又能如何?”
    “那便不说了,打便是了。”岳檩板起脸来,袁不文那头似是未曾想过岳檩此次如此刚硬,被僵得说不出话来,面色变幻不停。
    到最后还是只得软了下去:“又无甚大事,你我两家,又何苦兵戎相见?”
    这厮当年可是在匡琉亭手底下保得了性命的,平心而论,本事自要比自己强出许多。
    他们这些假丹修士,都是绝了道途才换来这一甲子寿数,可比寻常修士还要怜惜性命得多。黑砂峰蒋元给的那点儿条件,可还难令得他付出这般代价。
    “去吧,”岳檩的眼睛又弯起来了,朝着尹山公轻声念道。
    后者起初听后还是挣扎起身致谢,直到口中又念起来了一段拗口的咒文,数息过后,面色便肉眼可见的红润起来。
    康大宝想也知道,使用如此立竿见影的秘法背后定有常人难以接受的代价。可见了山公那坚毅无比的神色,便晓得自己定劝不得了。
    遂便与蒋青一般,只是立在身侧关切看着。
    至于黑履道人,更是早早的便不惧袁不文那剜人的眸光,直朝着陈野的背影盖了过去。
    尹山公心头焦急,歇不得太久,带上蒋青齐头并进,同样迎着袁不文那双阴沉的眸子,照着黑履道人的方向追赶上去。
    康大宝未有去追,擎着墨渊旗化成的大纛,准备重新回归阵中。他倒不信陈野到了这般地步,还能有翻身的手段。
    尹山公三人围剿,已不缺自己一个了,如此一来,还不如早些落回阵中,护着门人放心。说到底,苦心积攒下来的这点儿门人弟子们,才是康大掌门这守财奴最看重的一笔财富。
    康大宝既然未去,袁不文也不回头去看追袭陈野的三人,索性只将目光投对面的康大宝一人身上。
    康大宝只看了那冒着寒光的赤戟一眼,便觉背上冷汗生出。
    这时候袁不文若是不顾岳檩在侧,执意要一戟划来。那康大掌门最后那道保命的青烟,说不得就真要用上了。
    岳檩却是不惯着袁不文,迈步上前,瞪起眼睛将袁不文的目光又尽数撞了回去,语气倒是仍旧平淡:“要谈便谈、要打便打。”
    见得袁不文不开腔了,将极具侵略的眼神敛了回去,便又转头向康大宝言道:“康掌门,做你的事去。”
    “多谢前辈。”康大宝口中感激一阵,便放心大胆地落回阵中。
    这片小小的天域这下便只剩了袁、岳二人,袁不文对于康大掌门的离开毫不在意,只朝着岳檩满脸阴翳地笑着:“这厮可是颍州费家的嫡婿,你这韩城岳家的家主,又何须帮他呢?”
    岳檩眉眼一抬,对于袁不文拿云角州廷土客之争来挑拨倒是毫不在意。都活了贰佰来岁的人了,若是只被这么几句话说得改变立场,那才是个笑话。
    岳家人自岳沣传来消息过后,便已经打定了主意,若是袁家不下场,那岳家自也不动。但今日袁不文都亲自动身了,岳檩自是要来会一会这位老邻居的。
    “这小子又非入赘,即便是娶了费家嫡女,也照旧是我云角州人,为何不帮呐?”
    袁不文不笑了,只淡声言道:“你我两家,早在百年前就已约好。你岳家不享荆南州寸土,我袁家也守望相助,助你家坐稳被定南牛家觊觎的云角半州。怎么,岳家主要食言了?”
    岳檩只是轻声叹道:“从前山南道中没有南安伯、现今定南牛家也平灭了,这约定一事,又如何能做得数?”
    “既如此,那便是真要兵戎相见了?”袁不文剑眉竖起,华服一挑下摆,整个人的气势陡然涨了一截。
    “打是能打,但又何必呢?”岳檩见得袁不文脸色稍缓,转而言道:“白沙县重要吗?”
    “荆南州拢共才只有一十一县。”后者未明白岳檩心思,闷声答道。
    “伯爷不满现状早已许久了,便是整个荆南州,都是他的囊中之物。你今番救得了一回,也救不得下一回。”
    岳檩话在此处顿了一顿,负手看向下方的战场——
    自康大掌门这个冰叶筑基回归过后,已带着合拢过来的新云盟其他诸家队伍,杀得长宁宗一方溃不成军了。
    康大掌门的虫云奈何不得袁不文这假丹,对付下头这些练气弟子却是如鱼得水。长宁宗中偶有那么一两个出挑的弟子敢出来领头主持大局,定要被狮虫们重点照顾。
    纵是一时半会儿下来制不得他,但到圈起来围拢过后,只待康大宝过来。连破妄金眸都不消用,只拿着墨渊旗横刺过去,便能轻松结果这些长宁宗弟子的性命,无往不利。
    长宁宗一方瞬时被杀得四散星野,新云盟的各家队伍为了擒杀残敌,自是不可能似先前一般严守阵型了。
    乱有乱的打法,重明宗弟子们三三两两各结小阵,身上或多或少都分了一二张康大掌门从岳沣手上讨来的二阶符箓,都尽都早早捏在手中,随时准备激发。
    有着此等符箓,真有那棘手要命的敌人,不说反杀回去,一心保住性命倒是不难。
    康荣泉今日表现得尤为出挑,不单与袁长生一路合杀了两名葛家后期修士,还独自以木法又圈住了一名林家真传,跟赶上来的段安乐一道用符箓迅速强杀。
    做完这些,三人一道又撵上了正在一伙真灵门铁鳞骑。
    这下却是金毛老驴发威,足生云气,一个强突上去,老驴一口焰火喷出,熏得赘在最后的一匹铁鳞马两臀发黑。
    铁鳞马臀上的一片硬若玄铁的鳞甲都被烤化大半,背上真灵门弟子好悬被甩翻下去,靠着与坐骑的良好默契,方才稳了下来。
    但因了这股妖炎,却是与先前并行的同门拉开了好长一段距离。其中有那交情好的,想拨马回来相救,却被领头那名真灵门真传喝住,强令不得回转,只得含泪离去。
    铁鳞马不晓得背上主人心情如何百感交集,臀上那火辣辣的烧伤还未平复半分,便又觉胯下传来一阵剧痛。
    这下便是半点都忍不得了,任凭背上骑士将缰绳都勒进了铁鳞马的颈肉里头,却还是连人带马一道掀翻地上。
    那真灵门弟子是在被掀翻的半空之中,才晓得了到底是生了什么变故。
    只见那老驴满嘴鲜红,嘴上还叼着一块足有尺长的柱状血肉,昂首塞进嘴里头吞吃着。至于那铁鳞马刚才被烤成半熟的两颗卵蛋,则早已被老驴嚼吃下去。
    真灵门弟子未能气恼太久,便被一件紧跟过来的银环法器击中脑袋,粘稠四溅,洒在了正在哀鸣不止的铁鳞马脸上。
    段安乐与袁长生只慢了一步,现在紧赶过来,便就没能凑上热闹。
    康荣泉一人一骑,三两下之间,便就解决了一骑名头不小的铁鳞骑。再一召手,真灵门弟子的储物袋便就落进自家手头。
    云履从两边一敲还在咀嚼个不停的金毛老驴,三人调转方向,不再去追那伙速度惊人的铁鳞骑了,朝着被单家修士围堵得慌不择路的一伙葛家修士扑杀过去。
    岳檩只看了几眼,便就收回目光,转向道:“你看到了吧?长宁宗是如此下场,你们袁家若是投的再晚些,照旧是这般下场。趁着伯爷手边还乏人可用,还不如早些投过来。”
    袁不文目中流过一丝不屑,冷声言道:“岳道友莫拿这话哄我,匡琉亭的说客,某这里来过几拨,某也杀过几个。
    匡家人成不得事的,当年沈灵枫平蛮过后,两仪宗自身不正、管不得许多,仙朝在云角州的局面比起今天不晓得要好上多少。
    但偏偏匡家人就是要调沈灵枫走,就是看不上云角州这块边地。现在云角州廷看上去团锦簇,焉知道会不会又在哪天舍了你们这些人,再次一走了之呢?
    你们岳家自要去做云角州伯的岳家,愿意拿出族人亲朋去博一把,袁家不会置喙半点。但荆南袁家却是无有这方面的打算,只想安生过活。
    要某投云角州廷,那除非是两仪宗金丹全灭、摘星楼元婴坐化。”
    岳檩听得袁不文此言,也不见恼,轻声念道:“鼠目寸光,”见得袁不文张口又要争辩,岳檩也不想再多言,只直言道:
    “你家既然忍得住再过一千年都不出金丹,那某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既如此,那你家便让出白沙县来,若是再舍不得,那就打!我倒要看看,你们荆南袁家,又舍得为两仪宗留多少血。”
    袁不文不答了,将手中赤戟收了起来,面色阴翳,喜怒难分。
    ————
    陈野背上又挨了黑履道人一剑,用了“血骨浸器”这门秘术才养好的二阶飞剑也早早散落下去,不知所终。
    他这实力本就远不如黑履道人,更莫说其后还有山公与蒋青追赶。
    二人都不是弱手,特别是前者,强撑着残躯,一副誓要斩杀自己的表情。
    陈野时至今日都想不通,当年他在平戎县中也都能算得上是人中龙凤,早些年山公对他这后起之秀亦是青睐有加、屡屡传道。
    说得直接些,便是自己草巫教中,那放任道侣采补自家弟子的授艺恩师,对自己也差得远哩,足称得上是恩重如山。
    后面自己筑基失败,绝了道途,山公亦是惋惜不已,还为自己介绍过丹师、寻过药方。怎么只是为了那点凡人,双方便断了这份情谊呢?好不令人惋惜!
    “不就是些许凡人嘛,山公好薄情那!!”陈野晓得是因何至此,却想不通自己到底错在哪里?凡人是性命、妖兽草灵亦是性命,服血丹、服草丹、石丹,又有何种区别?与天挣命,理当如此!
    区区少了数十练气、万数凡人,便能成就一个筑基真修,这买卖又哪里不划算了!
    黑履道人听得出陈野悲愤,却是兀自出剑,听泉声亮,震得陈野身躯一抖。他以邪法筑成道基,虽只比冰叶稍差,但此时灵器失落、身负重伤,被黑履道人锁住又哪还能活?
    听泉剑一声脆响,白进红出。
    陈野满腹脏器尽被剑气划烂,自胸膛到小腹尽被剑身轰碎,两肋皮肉只有些许粘连,才勉强令得他没有上下分离。
    陈野眼神空洞,此时他已经没有回头去瞪一眼黑履道人的力气了。
    他只能被动无力地仰头看向天空,此时天是黑的,在他眼里头却是蓝的。
    弥留之际,他似是又想起来小时候阿娘便告诉过他,漫天神佛都住在那云层穹顶上头,待自己将来成了仙人,也可以在那上头吞云吐雾、采霞饮露、不生病痛、饱食无忧。
    到了那时候,咱们家中不会没有米、父亲不会再整日倒在病榻上头咳血、骨瘦如柴的小妹,也会有一条属于她自己的、崭新的亵裤
    可陈野自拜入草巫教过后,便再没有回过那个即将倾倒的茅房了。
    后来家里头永远有米、小妹有穿不完的华服、父亲起得来床了,还能再纳一房小妻,继续生儿育女,只有阿娘,她永远的失去了她的儿子。
    此时他不觉痛,只觉心头泛起一丝酸楚。
    阿娘的声音渐渐远去,陈野的眼前似是又出现了史理的幻影。后者并非死前那副老疯子的模样,反是如年轻时候那般英俊潇洒。
    史师兄只笑着过来摸了摸自己的头,他的手很大很厚,跟只熊掌一样,热呼呼的,便似小时候一样的温暖。
    如果不消为了师娘争风吃醋、不消争那劳什子的掌门位置,他们会是一辈子的好兄弟。或者说,即便发生了这些事情,他们也还是一辈子的好兄弟。
    尤记得,审卬手中有《易殷》秘术之事,还是陈野在史理的修行手札中翻出来的。
    陈野想起来这些,嘴角轻扬,此时他眼中的蓝天缓缓暗了下去,从明媚阳光过渡到了幽黑深邃。
    他听到了身后的黑履道人正缓步走来,却也毫不在意。
    “喀拉”,他听得出来这是飞剑断骨的声音、他感觉到了自己的脑袋被黑履道人抓住发髻提了起来。
    陈野突觉无比轻松,却又没有力气合上眼睛,脑子里头生出来一个此生最后一个念头来:“死了、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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