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追问过妖皇为什么要带个傻子在身边儿,但妖皇基本都当它在放屁。
    妖皇是个随性惯了的,虽然说话和脸色一样臭,但山怪却并不觉得畏惧。它在这山中十分孤独寂寞,妖皇逗留山中的那几日它恨不得天天说话,妖皇只挑着自己乐意回答的问题说几句,那少年也会说话,但大多数时候都只会简单地喊一喊妖皇的名字。
    在看到山怪化出的各种歪瓜裂枣的形后,妖皇忍无可忍地对山怪指点几回,虽然这种“指点”经常伴随着他嘲讽的“指指点点”,但山怪还是受益良多,很快便学会了化成人。
    那是山怪第一个学会的人形,也是它最喜欢最舒服的形态,是个面容普通没有性别的人。
    一旦开了窍,后续的进步就更快,山怪还尝试着模仿妖皇的外貌,却始终模仿不来这老妖那份儿桀骜不驯的气质,被嘲笑了几次后便另辟蹊径,转而去模仿少年的外貌。
    它其实模仿的并不大像,毕竟少年是个傻子,这神态它学不会,反倒按照自己的审美化出了白衣长袍,又以发冠束发,装出气质温雅的修士模样,从树后转出来想吓妖皇一跳。
    妖皇很厉害,此前它每次化形都被一眼识破,只有那次他愣了刹那,面儿上变颜变色,反应过来后居然开始挽起袖子。
    那是山怪第一次挨揍。
    妖皇轮着刀围着树追着它砍,吓破胆的山怪又变回兔子,抖着耳朵发誓再也不模仿别人,这才勉强让妖皇罢手。
    只有少年照旧坐在远处什么都不理解地看着他俩。
    短暂几日的相处,山怪也算是和他混了个半熟。
    少年病得很重,经常因身体疼痛而无法行走,只能半坐半躺地靠着,由妖皇用灵力压制疼痛或者靠服用草药维持,山怪略懂些医术,精怪们对山中事物的理解比人和妖都多些,见他疼得厉害,便去找镇痛的草药来给他用。
    妖皇似乎也很清楚他活不了多久,但神色间却只有平淡,他好像已经经历过无数次这种事儿,连处理少年因病痛而影响吃饭吞咽后呕吐的污秽也很顺手,只是并不怎么多看他,这痴儿好像就是妖皇出门必须要带着的人一样,只是单纯地带着。
    少年很安静,疼得睡不着觉也并不叫嚷哭闹,只躺着看头顶的夜空,一只手抓着妖皇的衣袍。
    这时候妖皇就会挽起右臂袖子,露出被云纹包围的那块儿手臂上的皮肤,左手点过后放出一只灵力捏成的小灵兽。
    小灵兽从来都只会围着少年转,山怪见了好奇,妖皇也不搭理它跟少年一起抢着抓那小灵兽,只会在它问是狼是狗时投来凶神恶煞的目光。
    后来妖皇带着少年离开,山怪继续在山中徘徊。
    它已经知道了这里是有大阵的,也明白了大阵的作用。山民们时常在这附近供奉,会对“山神”倾诉心中烦闷,少年少女们会羞涩地悄悄诉说自己的感情,爹娘们则带着幼童来祈求平安。
    山怪的能力并不大,却十分喜爱这些有感情有温度的人,它奔波在山里,一边维护看守这庇护一方的仙门之阵,一边为迷路者指引方向,为山间玩耍的孩童扫清周围的猛兽,化身出来给摔断腿的山民救治,用的就是妖皇指点之下化出的人形。
    山中有神的消息越传越广,人们建起了山神庙,起初虽然只是小小的一个,但山怪依旧很高兴。
    它日日化作白兔回到庙中歇息,好像自己终于有了凡人口中的“家”。山怪也挺想念妖皇和少年,想让他们看看自己的住所。
    匆匆几十年过去,某天山怪感到自己留在阵眼古树上的灵识被敲响,心知是妖皇到来,便立马奔回。
    妖皇果然来了,这次带了两个“小尾巴”。
    一个是妖,尊敬又欢喜地跟在妖皇身边儿,自称是“坎精族长”,是妖皇带来与守阵的山怪认识一下,以后有事互相通知互相照应。
    山怪欣然答应,再看向跟在妖皇身边的少年,发现这少年眉眼与之前见面时虽然相似,但已不再是之前那个了。
    山怪着急地围着他转了几圈儿,少年痴傻地咬着妖皇买给他的糖块儿,垂着眼对周围一切都不感兴趣,只有一只手拉着妖皇的手不肯松开。
    山怪问道:“他呢?”
    妖皇回答:“死了。”
    “死了?”山怪茫然道,“那现在的这个呢?”
    妖皇道:“转世。人的寿命很短,他只会更短,下次再见时,他也不再是现在这个他了。”
    那是山怪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明白什么叫“死亡”。
    死亡就是永恒的离别。
    是你不得不朝前走,而死去的人永远地留在原地,在这世上留下的最多只会是一块冰冷的墓碑。
    此后果然如妖皇所说,那少年数次转世,从未有活过二十五岁的,大多身患不治之症,妖皇从没有放弃过他的任何一世,始终都在想方设法治病延续他的寿数,四处游历也是为了寻找治病方法,但最终也还是要看着他咽气儿,再找个合适的地方埋了。
    对妖皇来说,来时之路上大概已墓碑成林了。
    有一次就埋在这附近,埋完后顺道来仙圣山看看大阵和山怪。
    那天妖皇带了酒,山怪对这种凡人的饮品并不稀奇,给它供奉的东西里酒也有许多,它和妖皇坐在树下对月饮酒。
    妖皇那天骂道:“个小王八蛋,每回我刚挑好给自己准备的坟地他就死了,正好占上我选的风水宝地。他转世也就这德行,这不纯浪费我挑的好地儿吗?!”
    山怪听得十分无语,它这会儿已经活了数百年,连和它接触的坎精族长都换了几任,再木头的精怪也多少能知道人和妖什么正常什么不正常,少年不正常,妖皇这德行显然也挺神经。
    山怪道:“你既然明知道会这样,干嘛还要找他呢?放开手岂不是更好,你既然已经说了转世不是你最初认识的那个人,何必还要留下他,已经数百年了,就算是愧疚和责任也该到头了,妖皇何至于此?”
    妖皇没有回答,山中微凉的晚风把他的长发得有些凌乱,他鲜少有在意穿戴的时候,束发从来都只用发带随手绑了固定在脑后,这会儿却连发带也没了,长发披散着铺了一背,发尾散在草地上。
    山怪问:“发带呢?”
    “一起埋了,”妖皇喝了口酒,笑了笑,“他还挺喜欢那条发带的。”
    能活得和妖皇一样长久的人和妖不多,所以妖皇偶尔会和山怪多说些别的。
    山怪理解不了妖皇,等它也开始对那些转世千篇一律的痴傻模样麻木时,妖皇的长发也变成了短发,新时代的来临悄无声息又十分迅速,妖皇的纹身也悄默声地爬满了整条手臂,而山怪的“家”经历了几次修建逐渐有了模样,甚至还有了自己的像。
    尽管那像捏得和它常用的人形一点儿都不像,它也还是很欢喜。
    只是这种欢喜没持续多久就淡了。
    世间已不再需要神和仙,机械是人造的神之手臂,挖空了山,改变了河道,人祈求它时身上散发出的孽气越来越重,大阵的运转开始艰涩,它疲惫地奔波在山间,试图驱逐这些越聚越多的孽气和招引来的孽灵。
    它偶尔还是会想起妖皇和那个总是要离开的少年,它一直无法理解,直到一个采药的青年出现在山中。
    那时山怪已经被耗尽了灵力,山中的孽气也无法驱逐,而山神也早已不再那样受人尊敬,毕竟山神已经无法满足山民庞大又无度的愿望。
    它能做的只是勉强化出人形,将跌伤了的青年背到安全的地方。
    要离开时青年拽住了它的手,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最后从背篓中翻出一包自己舍不得吃的桃酥来,小声道:“我本想再买一包新的供在庙里的,所以想要采药卖钱……这包给山神,味道很好,我只捏了碎屑吃,不知道算不算不恭敬。”
    山怪感觉自己似乎理解了妖皇。
    *
    山怪好像是叙旧般慢吞吞地讲着,它已经很久没有说这么多话的时候了,倒像是个什么都想倾诉的家属院门口晒太阳的老人。
    薛清极原本就因强开经脉而发白的脸色更加苍白,他从这短暂的回忆里恍然明白,严律竟然真的是守着他的转世每一次看着他咽气儿的。
    那并非单纯的找寻他,而是每一次都知道徒劳无功但还是固执地治病续命,那些转世没有一个记得严律,但他依旧会放出魂契捏出的灵兽来哄。
    严律并不在意他的那些转世,但因为薛清极本人,他养大送走了无数次那些注定早亡的短命鬼。
    这千年间严律活得很累,他以给自己挑选坟地自娱自乐,又亲手把薛清极的转世埋进那些原本是给他自己挑的地里。
    意识到这些,薛清极忽然就没法多想在山神庙里时得知他这一世也寿数短暂的时候,严律心里是什么滋味。
    那折叠着放在严律客厅茶几下的墓碑设计的纸,是否又要由他亲手挖出个坑来埋了。
    方才那些因感到被严律特殊看待的得意和喜悦尽数褪去,滋生出的是大退潮之后的湿冷荒凉。他不忍心深想,又忍不住深想。
    更想掰过严律的脸来,看看他到底是什么表情。
    严律的表情在山怪的絮叨中逐渐变得难看,尤其是一想到薛清极这会儿正跟身后站着,便感觉对方的目光跟钉子一样扎着自己后背。
    他那会儿是真没办法,又不能看着那些转世真在恶劣的生活环境里等死,所以只能把那些没怎么过上好日子的转世带着到处走,生病就治病,死了就找个坟地埋了。
    但这话现在说出来,严律竟然感到有点儿后知后觉的酸涩。
    “行了!”严律不耐烦地打断,“你到底想说什么?”
    山怪的声音没了,只有树根形成的瀑布依旧在徐徐展开。
    伴随着掉落的泥土灰尘和枯枝树叶,视线中瀑布后的场景终于清晰。
    严律的表情从不耐烦缓慢地变为不可置信,兽瞳微微收缩,震惊地看着瀑布后显露出的山怪——如果那还算是他记忆中的山怪的话。
    瀑布后的洞内,一个面目普通的“人”浮在半空,身体四肢早已与树根融为一体,双腿也像是人鱼鱼尾般整个黏在一处化为了树根的一部分,还算是残留着本体模样的部位皮肤也已经和树皮似的长出道道沟壑,双眸早已不复严律刚认识它时清澈,反倒浑浊如两滩烂泥。
    而它头颅的一侧牢牢地和另一个头颅长在了一起,另外那个头颅面容勉强看得出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双眸半睁不睁,面目扭曲狰狞,身体软塌塌地垂着,被山怪已和树根无异的手臂轻柔地搂住,身上的衣服早已腐朽大半,皮肤也近似树皮干巴。
    这人像个巨大肉瘤一般和山怪长在了一起,胸口微微起伏,竟然还活着!
    这场景不知道该说是震撼还是恶心,隋辨发出一声干呕,连薛清极都看得有些愣怔,这模样甚至不如被孽灵寄生后的活死人。
    严律睁大眼眉头紧皱,脸上的表情从震惊逐渐变为愤怒,但隐隐又透出一丝怜悯,他吼道:“别跟我说你现在连化形都只能化出这样的了!”
    “我已经无法化形了,”那被树根托起的“人”开口,“这是代价,但至少他还一直在我身边。”
    说着将身上挂着的那个“肉瘤”搂得更紧一些,笑道:“他叫洪宣,我也有名字了,我叫洪柏,是他起的名字。”
    那个还在喘气儿的“肉瘤”就是山怪的爱人。
    “他的头似乎有些不对。”薛清极眯起眼道。
    山怪的脸上闪过愤恨和怨怼,嘟囔道:“是被推倒的时候撞到了头,我回来时已经晚了,还好,这洞中灵气充盈,我还算能维持住他……现在他跟我连在一起,头便不会再破了。”
    语气里竟然还十分高兴和天真,与眼前这扭曲的场景冲撞在一处,令严律都有些发冷。
    他还没开口,薛清极的声音又响起:“你是怎么做到的?”
    严律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见薛清极面带微笑,双眼不知是被洞中灵气碎屑照得还是其他,竟好似闪烁着幽幽光亮。
    山怪沉默一瞬,吐了一地的隋辨这会儿回过神,顾不得其他,指着山怪对严律和薛清极喊道:“是它!阵眼偏移后落在的地方就在它身上!不会有错,老天爷老天奶,它、它——”
    山怪神色黯然。
    “——它跟阵眼长到一起了!”隋辨叫道,挣扎着站起身,表情惊愕,“我还是头一次见,竟然真的会有这种事儿!”
    严律打断他的震惊:“说人话!”
    隋辨艰难地组织语言:“我们隋家代代相传,说以前是有活物入阵成为阵眼的传闻的,但这需要很苛刻的条件,更主要的是这活物必须是自愿的,因为阵眼需要承受的太多而且代价非常惨烈,除非这活物心甘情愿否则撑不下来的——我们也只在古籍上见过,还以为是传说。”
    “这也能行?”严律惊道,继而皱了皱眉,“我在千年前似乎也听照真他们提起过类似的,但那是……”
    薛清极收回目光,若有所思地接口:“古时为使剑或刀成而有灵,有将活人投入铸造炉中一同炼剑的。只是此道残忍无德且铸剑难成,便被正道不齿,修此道者也被诛杀剿灭,剑灵我确实见过,那都是有能的剑修才能感应到的灵,绝非活物能成的。”
    严律的刀中也有灵,只是基本都和他的魂儿混作一处,所以才能被他随心所欲地召出。
    “对,跟这个差不多,如果说你们的那种算是刀灵剑灵,那这个就应该算……”隋辨咽了咽口水,“阵灵。这并非是阵眼吞噬了它,而是它主动献祭给大阵,强融在了一起!”
    山怪没有否认,它感叹道:“没想到现在还有如此厉害的懂得阵术的修士。”
    这话是已经肯定了这说法,严律想过山怪或许已经被孽灵寄生,或许和赵红玫一样遍身秽肢,却没想到是这个模样。
    他曾经熟悉的人和妖都已远去,现在就连陪他最久的精怪也已不复最初模样。
    他一时不知是苦是痛,声音干涩道:“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你我约定过,死守大阵庇护一方。”
    “并非所有人都能与妖皇一样,能守着一个约定孤独千年,”山怪难过地摇头,“人已不再爱我,他们砸了我的庙,破坏了这大阵的格局,大阵和我都已疲惫不堪,只有洪宣还爱我,他守在庙里一直到老,只为陪着我,他一生都没有做过坏事,却被同类这样对待。我不能让他走,他得留在我身边我才能放心!”
    薛清极轻“哦”了声,呢喃道:“他便是守庙老太之前的那个守庙人,村民为泄愤冲进庙中,牵连了他。原来并没有死,而是被带进了地下。”
    山怪做了个抬手的动作,便有粗壮的树根挪动起来,像一条巨大的手臂在空中悬停。它看着自己这模样,惨笑道:“我在遇到他时便已经有了被孽气侵扰的迹象,每天都过得很痛苦,是他的到来让我感觉活着还有些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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