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睿一言既出,可堂中群臣却没他预想中的那般赞同,反倒是沉默思索者居多。
    摇了摇头,曹睿扫视一圈:“将羌人编户齐民,此事朕已经想了许久了。今日你们有什么问题,朕来一一为你们解答!”
    这种需要朝廷上下推行的大政,并不是作为皇帝的曹睿、简单动动嘴皮子下令就能完成的事情。
    先与大臣们达成共识、解释疑难,再一层一层的安排下去,事情方能慢慢地做。
    事情终究是要人来做的。
    不将其中的疑难之处弄清,这种政务是一定会做成四不像的。
    郭淮低头想了许久,咬了咬牙,还是准备继续向皇帝发问。作为雍州刺史,这种民事政务上的事情难道还能等到别人先问吗?
    没办法的事情!
    郭淮拱手:“禀陛下,臣晓得将羌人‘编户齐民’乃是增强国力之举,但此事具体如何执行,臣倒是有些不解之处。”
    “郭刺史问吧。”曹睿点头。
    “臣为雍州刺史,因而对雍州的户籍人口都更了解些。”郭淮缓缓说道:“黄初三年先帝下令统计各州郡人口,军户、民户、屯田户总和来看,雍州户籍共有汉人十四万户,其中关中诸郡约十万五千户,陇右五郡不过三万五千户而已。”
    “而臣任雍州刺史也已日久,对雍凉二州的羌胡情况也大体上有个了解。”
    “羌人与汉人不同,不按‘户’而按‘落’,每一落少至三五人、多至六、七人。”
    “羌人从三辅至敦煌,其部小者不到千落、大者数万落。若大略估算一下,雍凉二州加上益州北部的羌人、总人口应在百万左右,只不过大都居于野地山间、或者边陲之地,非朝廷所能管辖。”
    曹睿沉默几瞬,随即出言向陆逊问道:“伯言,你不是从西平、金城二郡中带了三万羌骑来吗?这两郡羌人总数能有多少?”
    陆逊拱手应道:“回陛下,准确的数字无从得知,臣只能大体估量一下。”
    “说来!”
    “陛下,西平四县均沿湟水谷地而置,郡内和郡西治外所居的羌人,一直到西陲千里的群山高原中、臣估算约有十到二十万人。”
    “而金城郡就更少些,但臣认为最少也有五万人左右。”
    曹睿轻轻用手敲着桌案:“如此说来,羌人无论如何比汉人都是要多了?”
    一旁的杨阜插话道:“陛下,自汉末丧乱以后,一州人口往往不比昔日一大郡多。”
    “加上雍凉乱事频发,远的有汉时的多次羌乱和造反,近的有韩遂、董卓、马超等人屡次为祸雍凉,许多郡县几成白地。”
    “方才郭刺史说的雍州十四万户,还要除去一万军户、长安冯翎的一万屯田户。真正各郡县所属之民,实在是少之又少了。”
    曹睿点头:“这么说来,羌人种落众多而难管辖,你们是这个意思吗?”
    杨阜、陆逊、郭淮一并称是。
    曹睿从容说道:“这也好办。”
    “伯言,”曹睿看向陆逊:“据朕所知,羌人种落的酋豪并非如王侯一般肆意处置治下之民,反倒是要与种落里商议的?”
    “正是如此。”陆逊答道:“羌人本无制度,穷困而又质朴,并不像汉人王侯一般权重。”
    “朕知晓了。”曹睿点头。
    “司空,”曹睿看向司马懿:“你与郭刺史、陆校尉、杨侍中三人一并拟个方案出来。”
    “先在冀县、新阳、上邽之地,从那些小的种落里吸纳五万羌人,以屯田之法治理。”
    “其部所属羌人酋豪们,愿为官者,均任命其为千石的屯田司马,以汉人任官辅佐之。优者可以晋升,至于无能者、就如同汉时侯国那般架空起来,做个官样子就好。”
    “若不愿为官、想要享受富贵的,你们一并议一议,看看给个什么爵位封邑好,可以接到洛阳来。”
    “朕给了他们两条路,无论怎么选都比他们种落里吃不饱要好。”
    “待实行一年后,再慢慢向陇右其余郡县推开。”
    郭淮与陆逊一边听着,一边时不时的点头表示赞同。
    若真能羌汉等同,被汉朝边缘化、不当人看了四百年的羌人百姓,自然是愿意的。
    而羌人酋豪呢?在山沟里当个酋豪,如何能比得上大魏的正经官员来的威风?实在不行,去洛阳当个列侯也是美事!
    司马懿拱手答道:“臣领旨,定会尽快定出一个方案来。”
    “要快!”曹睿补充道:“待年节过后,朕要亲自接见这些羌豪们。”
    “三日便可!定然不会误了陛下的大计。”司马懿答道。
    “甚好。”曹睿轻轻颔首,随即起身站起。“再过两日就是年节了。就如去岁朕在寿春时一般,到时朕将在上邽城南郊祭天!”
    “至于军队,就先暂稳固驻于各城内、待中军后部尽至陇右后再行动兵南行!”
    “谨遵陛下旨意!”堂内臣子们纷纷起身应道。
    ……
    对于曹睿来说,此时在上邽并无多少烦忧之事,无非就是等待剩下的两万多中军到来,再择机向南进军而已。
    另一方面,此时驻扎在陇右的军队,或是从陈仓而来、或是从洛阳而来,都经历了长途奔波与苦战,及时休整也是极有必要的。
    但对于陇右四郡的本地人来说,要做的事情就更多了。
    在酒宴和皇帝御前议事尽皆结束后,已经到了亥时。
    姜维忙完了整理公文的任务后,从县衙侧面的公房内走出、向着临时居所走去。
    夜深了,门外的冷风吹得人直打寒颤。姜维束手向前行着,两手之间拢着一个从洛阳带过来的暖炉。
    “姜侍郎稍待。”守在县衙院外的虎卫将快步向外走去的姜维拦下。
    姜维有些意外的问道:“不知裴司马有何事找我?”
    这位中年的裴姓司马拱手说道:“晚间县衙中饮宴之时,就有下属向我禀报,称有一名复姓上官的年轻士人、自称是姜侍郎的友人前来寻你。”
    “现在应该还在外面候着。姜侍郎若要见他,出门向右、走过虎卫巡逻的范围,应该就能见到他了。”
    “多谢裴司马告知!”姜维颇为感慨的拱手说道:“好让裴司马知道,我本是天水冀县之人。今日来寻我的名叫上官齐,乃是我在郡中为吏时的同僚好友。”
    “无妨,小事罢了。”裴司马面善的笑着:“夜深了,还请慢行。”
    “值夜辛苦,勿要染了寒气。”姜维将袖中放着的一个球状暖炉,伸手塞到裴司马的手里。
    裴司马眼前一亮,笑着说道:“这可是个难得的物什。明早我再还给姜侍郎。”
    “好说,好说,在下告辞。”姜维大踏步的离去了。
    片刻之后,姜维看到了在执勤的虎卫防区外面、束手站在原地、不断踏步御寒的一人。
    不是上官齐,还能是谁?
    “子脩!”姜维惊喜的喊道:“一年多未见,你如何来了此处!”
    上官齐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了几番姜维,这才缓过神来咧嘴笑着说道:“一年多未见,伯约愈加英武了!我来上邽本是报信来的,听闻今日陛下将至、猜测你也许随在军中,就没有回冀县。”
    “走,一同去我住处,今夜你我定要抵足而眠!”姜维快步上前,快步拉着上官齐的手向前走去。
    身为散骑侍郎,姜维自然是与洛阳来的随员们宿在一起的。虽只分得了极小的一间,但两人挤一挤也是够了的。
    遣仆役烧了些热水,二人一边在房中烫脚、一边聊了起来。
    “这般说来,那马遵马太守还是如此不堪?”姜维皱眉说道:“今日庆功之时,这马遵竟然还受到了陛下褒扬!”
    上官齐苦笑道:“伯约,这也是我心中疑惑不解之处。”
    “方才我也与你说了尹赏尹主簿的事情。若从这个角度来看马太守,他弃冀县而去上邽、无非也是保命罢了。”
    “而且你也说了,上邽之地比冀县更为重要,若无马遵将郡兵带至、说不定上邽就丢了。”
    姜维认真听着上官齐所言,上官齐接着说道:“但他毕竟离开冀县去了上邽!我等被留在冀县之人,就轻易被太守弃了!”
    从去年至今,上官齐还是在郡中为吏,所做之事不过是劝农、管马场这些琐事罢了。
    但姜维先入太学学经,又两番随着皇帝出征。这两个好友的格局与眼界已然差距极大。
    此刻的姜维竟莫名想起,昔日在寿春行宫外面、陆逊入请见陛下却被自己驳斥的场景来。
    当时的姜维颇为瞧不起陆逊,身为一军主帅却贪生怕死、投降后还委曲求全任了个小官。
    今日姜维听闻了陆逊此战援救之功,对陆逊的观感也变了许多。
    天下事并不是非黑即白的!
    所谓豪杰,并非临危之时一死了之、就能被人赞颂的。
    屈身忍辱而后一鸣惊人,这才更加可贵!这才是真豪杰!
    姜维无法对自己昔日好友说马遵无错,也不好从国事的角度来说更多。(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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