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睿方才之言,可谓是诛心之论。
    若高柔借故推脱,那就无法解释在皇帝即位快一年中、高柔为何不报告,存在不称职的嫌疑。
    若高柔表明是自己的过错,则又变成了给他自己挖坑。
    无论高柔怎么答,似乎都不太妥当。
    众人的目光纷纷看向高柔,这个一向以执法严明出名的廷尉,今日也被逼到了墙角了吗?
    高柔却不慌不忙的拱手道:“陛下,臣未向陛下告明此事,也的确事出有因。”
    “讲。”曹睿只是简单的说出一个字。
    高柔说道:“自陛下践祚以来,无论内朝外朝皆感于陛下之圣明,且陛下极少动用校事,因此臣一直将校事视作无用之物,在可与不可之间,待其权责消亡便是。”
    “可臣近日却听闻,陛下将校事从中书收回、又将其分派给侍中,这也不过是换汤不换药罢了,校事又有复起的迹象。”
    “因此才有了臣今日上表陛下。”
    曹睿面色平淡的问道:“那么廷尉以为朕不欲再用校事,因此就没有向朕禀报。现在见朕要再用校事,这才上表?”
    “就算朕在位的时间说得过去,先帝年间呢?”
    高柔说道:“臣是黄初四年就任廷尉的。就任廷尉后的第一年,臣就命廷尉府诸属官核查校事的冤假错案,将其报告先帝后,却被先帝否了。”
    “而后黄初五年、六年,先帝两次亲率大军伐吴,臣不欲因此事再令先帝分神、令朝中动荡,因而未报。”
    将锅甩在先帝身上就完了?
    曹睿毫无表情的点了点头:“对,是先帝没理会此事。先帝都不在了,朕还能说什么?”
    “若按廷尉的这个逻辑来说,校事出了问题,先帝不管,朕也不好翻旧账对吗?先帝在时,有人敢这样说武帝吗?”
    “以为朕是圣君,发现朕用校事之后,才醒悟到朕不是了吗?”
    曹睿表情冰冷的看向高柔:“廷尉高柔隐匿不报、于其职责有失,罚俸三月。廷尉可还服气?”
    高柔躬身行礼:“此事是臣做的不妥,臣甘愿领罚。”
    曹睿面色稍微柔和了些:“廷尉,朕再问你,为何就一定要取销校事呢?”
    高柔正色道:“陛下,校事之害已经很久了。”
    “校事选用之人,皆是小吏而已,位卑而不足信。校事在外借陛下天威以为声势,在内聚拢奸佞以成腹心。朝中大臣以与其争论为耻,大多都是忍耐校事。而平民小吏畏其锋芒,往往无处伸冤。”
    “如今,外朝有公卿将校统领官员,内朝有侍中尚书综理万机。而且还有司隶校尉监察京畿、有御史中丞督查官员。”
    “若这些贤明之臣都不称职的话,区区校事小吏,又何足为信呢?若臣子们都称职的话,校事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呢?”
    这番话听下来,似乎也有几分道理?
    曹睿出声问道:“朕不是将校事之权归于侍中了吗?朕的侍中,辛佐治、陈季弼、杨义山,难道不都是贤明之臣吗?”
    “朕用贤明之臣来统领校事,也不对吗?”
    高柔再度拱手说道:“若如此这般,难道不又是多了一个御史台、多了一个司隶校尉吗?于大魏又何益处呢?”
    曹睿这时彻底听明白了。
    说来说去,就是这个监察之权应该放在谁手里的问题。
    按照高柔的理论,监察之权有御史台和司隶校尉就够了!
    高柔没问出口的那句话应该是,你皇帝手里握着一群‘小人’组成的校事要干嘛?留着专门搞人吗?
    曹睿冷哼一声:“廷尉,朕问你,公卿将校、朝中官员,若有所为失当之处,应该由谁来监察?”
    高柔也有些骑虎难下之感,索性直接说道:“由司隶校尉、由御史台。”
    曹睿又问:“若御史台和司隶校尉有未尽之处呢?或者御史台和司隶校尉也做错了事,那么该由谁来管呢?”
    高柔拱手道:“若御史台和司隶校尉有错,陛下应该罢黜相关之人,并另选贤明。”
    曹睿用指节敲了几下桌子:“那朕该如何发现这些呢?”
    高柔冷汗直冒:“陛下天资睿断,自然……”
    曹睿带着怒气的说道:“什么天资睿断!朕有三头六臂吗?朕也长了两只耳朵、两只眼睛,如何靠朕自己就能知晓那么多事情?”
    “朕难道就不需要耳目、不需要爪牙,来帮着朕盯着这偌大的洛阳城吗?”
    “廷尉是真不明白,还是揣着明白和朕装糊涂?”
    高柔听了这般斥责,随即跪在地上俯身下拜,额头也直接与地砖挨着。
    “是臣妄言,请陛下治臣之罪!”高柔带着颤声的声音传来。
    此事与四名侍中、与西阁的曹真和董昭都丝毫无关。
    而东阁的两人内,卫臻不可能摆出和皇帝有异的立场,此时也拿不出理由来劝阻皇帝。毕竟,正话反话都被皇帝和高柔两人说尽了。
    司马懿是鼓动高柔上表的人,此时的皇帝正在盛怒上,没办法营救高柔。而又不可能落井下石,那样的话,高柔毫不犹豫的就会将司马懿反手卖了。
    曹睿看向高柔:“又是请罪、让朕治你的罪!不想着为朕分忧,反倒是给朕添乱、添堵!”“朕不相信你不明事理,但你还是如此做了。”
    “抬起头来!”
    高柔缓缓将头抬起,看了一眼曹睿,又将目光挪低了半寸。
    曹睿面无表情的缓缓说道:“不帮朕解决问题、反倒给朕添乱的人,如何做朕的九卿呢?”
    “廷尉,朕愿意给你一个体面、也再给你一次机会。不要再说什么大臣贤明、皇帝睿断这种话了。”
    “若朕不用校事,又该如何监察内外?”
    “如果说的好,朕不仅不罪你,还会褒奖你。但你若是半点说不出来,那这个廷尉也不要做了。”
    面对盛怒中的皇帝,众人都不敢有半点言语。即使与皇帝最为亲近的卫臻,也是全然闭口不言,不愿意触这个霉头。
    高柔跪在书房的正中央,感觉皇帝和众人的目光好似烈焰一般快要将他灼伤,身下冰冷的地砖又毫无顾忌的散发着寒意。
    高柔静静的跪在那里,曹睿也不说话,只是盯着他。
    就在曹睿的忍耐将要结束的时候,高柔猛地抬起头来,急切的说道:“陛下,可以修订考课之法!将内外官员的职责明确、再予以考核,加之定期巡视,则一定能起到督查的作用!”
    曹睿眉毛扬起,略带惊讶的看着高柔。
    还真让你想出来了?
    用绩效考核当成鞭子,抽着文武百官往前走是吧?
    不过不得不说,这倒是个好办法,就是不知道在当今这个时代是否适用。
    既然高柔提出来了,就让他去搞一搞试试看。
    曹睿表情复杂的盯着高柔:“廷尉要修订考课之法?多久能成?”
    高柔深知,这个时间事关自己的政治生命。若说得多了,皇帝肯定有怨。若说得少了,那么自己未必搞得出来。
    高柔答道:“还请陛下付臣期限,若臣不能完成,则治臣之罪。”
    曹睿大略想了一下:“朕最多给你一年!足够吗?”
    高柔干脆说道:“一年够了!还请陛下观臣后效。”
    曹睿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朕也愿意给你机会。一年之内,你的廷尉改成行廷尉,暂且代理此职。”
    “起来吧!不要跪着了。”
    高柔缓缓起身:“臣,谢陛下恩典。”
    ……
    高柔自回了廷尉府,书房内的臣子们也纷纷散去。
    待到傍晚之时,司马懿提前走了半个时辰,到了廷尉府中。
    关上门后,司马懿问道:“文惠兄,今日为何要提出考课之法?若此法一出,恐怕文惠兄就成了众矢之的了!”
    高柔全无刚才在书房中的畏缩之态,眼中带怒的皱眉盯着司马懿看:“若我不这般说,恐怕现在就要被陛下贬为庶人、回老家陈留耕田去了!”
    “事急从权,还能让我怎么办?”
    司马懿轻叹一声,拱手说道:“我此时到廷尉府,也是来给文惠兄谢罪的。”
    “陛下外放孙资而将校事归于侍中,我怎么想都觉得是陛下对孙资和校事不满。因而请徐景山弹劾中书,请文惠兄弹劾校事。”
    “却不料到了这般田地!”
    高柔也是智者,只不过因视角和立场不同,没有与皇帝的考虑站在一个频道上罢了。
    如今知晓了皇帝对于权力的敏感后,高柔已经打定主意,此生再不愿触这般的霉头了。这次能捡到机会,已经算是命大。
    高柔冷哼一声:“是啊!谁能料到这般田地呢?”
    “你司马仲达神机妙算,自己不去上表、反倒怂恿起我和徐景山了。”
    “还请仲达念在你我相识多年,这种事再也不要找我了,我高文惠担不起!”
    司马懿没有办法,只得向高柔躬身长拜,表情诚恳的说道:“文惠兄恕罪,是在下让文惠兄遇险了!”
    “我记得文惠兄的长子还在陈留家中、并未出仕是吧?我征辟他进司空府可好?”
    高柔上下打量了一番司马懿。
    如今竟要补偿于我?管他是怎么想的,不如落些实惠为好!
    高柔随即拱了拱手:“那我就谢过仲达了。”(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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