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在四月的最后一日,司徒王朗和大司马长史冯平二人,匆匆到了洛阳。
    五月初一的大朝会结束,冯平下了朝便上了大鸿胪崔林的马车,一并去了鸿胪寺。
    崔林崔德儒出身冀州清河,他的堂兄就是曾经执掌魏国选官的崔琰。身为崔氏这一辈最为出色的二人之一,崔琰虽然故去,却也给崔林留下了不少人脉和遗泽。
    马车之中,二人也只是暂时寒暄。
    冯平问道:“德儒兄,最近洛中可有什么新鲜事发生?”
    “新鲜事嘛?”崔林揭开马车窗帘的一角,看了眼外面的如织的人流后,捋须说道:“倒是也有一件。”
    “前几日,西域的龟兹国到了洛阳。送了些许玉器和宝石、还给陛下送了两名胡姬。”
    “胡姬?”冯平笑道:“我也只是在书中看到过,却从未亲眼见过。”
    崔林看了冯平一眼:“也是。你在扬州待了快十年了,通西域后一直都在寿春,如何能有机会见到?”
    冯平点头:“使者送了两名胡姬,陛下就收了?”
    崔林说道:“收了,陛下还给了龟兹国使者许多赏赐。我当时也在场,当场碍于陛下面子没有劝谏,待使者走后又与陛下说明、这些西域小国都是骗赏赐来的。而且从敦煌一路派人护送到洛阳,沿途耗费甚多,并不值得。”
    “然后呢?”冯平听得有趣。
    “然后,”崔林轻叹一口气:“陛下倒是耐心听我说完了,却并没有采纳我的建议。”
    半年前皇帝南征的时候,冯平与皇帝私自交流的机会几乎没有。如今得了大司马的举荐、被陛下定为新任的河南尹,正是要好好了解陛下的心思。
    冯平接着问道:“德儒兄说的在理啊!如今又不是前汉需要结交西域小国、以求扼制匈奴之时了。鲜卑如今又不成样子,陛下为何不纳德儒兄的建议?”
    崔林问道:“你猜为何?”
    冯平失笑道:“我如何能猜到?”
    崔林道:“陛下说,先让这些小国占些便宜倒也无妨。现在占便宜,日后才能恢复商路。”
    冯平也摇头道:“商路,西域那些穷地方除了牛羊、还能赚些什么?”
    两人就这样聊着聊着,一路到了鸿胪寺中。
    崔林的想法倒也没错。
    不过,曹睿心中却是另一番打算。只有让洛阳富庶、大魏天子慷慨的传闻传遍西域,客商和冒险家们才会渐渐恢复隔绝百年的丝绸商路。
    短期来看或许会亏一些,但长期又如何不会获利呢?
    鸿胪寺中,崔林屏退左右,与冯平二人坐在堂中。
    崔林不解的问道:“伯营,你昨日到的晚,今日方才见你。大司马是如何点你为河南尹的?尚书台也肯放出来?”
    冯平沉默片刻:“不瞒德儒兄,是司空与大司马去了书信。司空用蒋济顶了大司马的扬州牧、让蒋济做了扬州刺史。大司马顺势就将我推上来了。”
    崔林说道:“不过司马芝倒是得了利。朝廷派司马芝出使之前,还让他补上了九卿中太仆的缺。”
    冯平冷哼一声:“司马子华?这等人也能配为九卿?”
    “一月在皖城,大魏将孙权打的伤筋动骨,他出使又如何能讨得好处?陛下又如何不会怪他?”
    崔林听到这里却叹了口气:“出使孙权,算不得什么好差事。但陛下却也未必会怪。”
    冯平抬眉看向崔林:“此话何解?”
    崔林说道:“数月之前,洛中的大臣们都只是知道陛下大方。但最近两月,陛下回了洛阳之后,朝中之事却愈发琢磨不透了。”
    冯平在一旁静静听着。
    崔林道:“侍中如今也能发出去巡视、河南尹派出去作使臣,所有政令都要送进宫中、归大将军和司空二人揽权……”
    冯平轻咳一声:“德儒兄慎言。”
    崔林说道:“且看朝局如何发展吧。伯营,你这个河南尹也要做的谨慎才是。”
    ……
    而此时,北宫书房内,王朗正向皇帝报告着邺城发生的事情。
    曹睿皱眉问道:“这邺城的校事都尉赵区,就这么轻松的被甄像一句话逼到自尽了?”
    王朗拱手说道:“就臣目前知道的信息来说,确实如此。赵区畏罪自尽,应该没有什么争议了。”
    曹睿说道:“他是怕甄像报复?还是害怕朕报复?”
    王朗停了几瞬后说道:“或许兼而有之吧。虽然赵区死了,但从他的两名副手卫本和孙定的身上,臣基本上将事情查明了。”
    “嗯。”曹睿微微颔首,然后盯着王朗在看。
    王朗说道:“臣今日其实要说的是两个事情。一个是魏讽案、一个则与文昭皇后有关。那臣先说魏讽案?”
    曹睿皱眉:“文昭皇后的事不必说了,司徒给朕写清楚就可。”
    王朗摇头说道:“臣以为,陛下还是应该听一听的。”
    曹睿哼了一声:“那就先说文昭皇后的事情!”王朗思考片刻后又摇头道:“臣还是一起说罢。”
    没等皇帝回应,王朗音色低沉的说道:“陛下,两个案子的共通之处,其实都在于先帝在建安年间,就已经近乎于接管了邺城的校事系统。”
    “臣审讯卫本和孙定两名校事后,又翻阅邺城档案、找了许多校事府中的老吏问话,几乎可以将这个结论确定下来。”
    曹睿问道:“先帝当时已经是储君了。但校事一直不都是武帝亲自掌着的么?先帝是如何掌握校事的?”
    王朗说道:“建安末年,武帝常常因头疾而难以理事,发作的频率也越来越多。”
    “在迫于舆论杀了卢洪赵达之后,武帝也精力不济,将校事府的权责渐渐交给秘书监了。”
    曹睿眯眼说道:“秘书监……先帝称帝后将秘书监改为中书省,是刘放和孙资二人?”
    “陛下所言不错。”王朗缓缓说道:“刘放和孙资掌握中枢机要后,自然晓得武帝情况。武帝难理朝政,而先帝有了太子储君的名份,于是也就听先帝命令了。”
    “说下去,”曹睿说道:“校事与魏讽一事有何干系?”
    王朗道:“与魏讽一案干系倒不是特别大。只不过动用校事在邺城中帮助魏讽‘惑众’,或者说帮助魏讽‘扬名’,还伪造了些魏讽造反的证据。”
    曹睿从椅子上起身,背着手在书房中踱步了起来。
    “他们就不怕武帝知道?”曹睿又问。
    王朗抬头与曹睿的目光对视:“武帝哪有可能知道呢?建安二十四年春,武帝当时还在汉中呢。”
    曹睿没有说话。
    建安二十四年春,夏侯渊在定军山被黄忠杀死。而后曹操亲自赶往汉中。
    建安二十四年夏,关羽攻襄樊、斩庞德、俘于禁。
    建安二十四年秋,曹操亲自坐镇许昌、指挥救援樊城。
    过了冬天,建安二十五年春,曹操刚刚回军洛阳后,没过多久便病死了。
    若是这般说来……先帝曹丕是不是算准了这些事情,因而有恃无恐呢?
    曹睿在堂中站定,细细思考起来一些关键之人。
    曹操死在洛阳,贾逵、司马懿、夏侯尚纷纷在洛阳稳定形势、安抚曹植曹彰。邺城中几乎所有臣子火速拥戴曹丕继位魏王。
    若认真的说起来,曹丕的助力并不是曹真、曹休这些宗室武将,而是司马懿、陈群、贾逵、钟繇这些文臣!
    先帝如此信重颍川人,也自然是有他的道理的。
    想了许久,曹睿一声长叹。
    曹睿自诩即位这不到一年,巩固权利、打了胜仗,因此往往将曹丕的能力看得没那么高。
    但曹丕毕竟是开国皇帝,如何有如此多的人拥护于他?
    曹操征伐在外,曹丕常常留守邺城。
    一次次酒宴、一场场文会、一个个友人……
    只能说,没有半点工夫是白费的。
    而曹睿也终于想清了,自己和曹丕最大的差异。
    曹睿与臣子之间,几乎从无私谊!
    曹丕爱憎分明、文彩卓群,与世家大族和宗亲武将们都关系良好。该结交的结交,该奉承的奉承,而这些作为,都变成了他登顶路上的阶梯。
    而反观曹睿呢?在东宫时几乎不结交大臣,而即位后所做的种种,几乎所有事情都是坐在皇帝宝座上发号施令。
    孤家寡人。
    曹睿深吸一口气,继续问道:“刘放和孙资二人,听先帝指挥之后,后来便掌握了校事之权,还以此继续掌中枢机要?”
    王朗说道:“应是如此。”
    曹睿摆了摆手:“说文昭皇后之事吧。”
    王朗片刻后说道:“臣在问询校事之时,从校事处听闻这样一桩事情。”
    “郭太后确实曾令校事诬告文昭皇后。臣知道陛下不欲追究此事,但臣是想说,邺城校事收到的命令,乃是郭太后直接从洛阳宫中发出的。”
    曹睿想了想问道:“夫妇人与政,乱之本也。先帝这个诏书,是哪年发的?黄初二年还是三年来着?”
    王朗答道:“黄初三年。”
    “是九月?”
    “是九月。”
    曹睿吸了一口气。曹丕下此诏书,几乎与立郭氏为后是同一时间。(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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