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清晨奏事,百官如常参见天子,礼毕后各自退至班列,依例有条不紊地开始奏对。李祯安端坐御座,眸光深沉而不露锋芒,听着众臣一一奏事。
    直至最后一桩小事了结,朝堂渐有散意,忽闻皇帝缓缓开口,语调漫不经心,却语意奇重:“朕近日听闻,苏右相膝下有一女,名唤婉儿,生得貌美才秀,才德俱佳。不知右相,是否已替她择好良婿?”
    话音未落,苏明谕心头一震,虽面色如常,额上却已隐隐见汗,连忙躬身答道:“回陛下,小女不才,素来贤淑。近日微臣正与白尚书议定亲事,两家意已相合,想必不日便可成婚。”
    李祯安闻言,眉头微微一挑,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语气转冷几分:“哦?朕倒听闻,苏白两家素来交好,如今还要以姻亲加深,看来朕对右相的关爱,倒显得多余了。”
    此话一出,满殿顿时静谧,气氛如坠冰霜。苏明谕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得再次拜伏:“陛下误会了,微臣并无此意。只是小女与白家公子素来熟识,情投意合,确有成婚之意……”
    “情投意合?”李祯安低低重复,声音中添了几分揶揄,旋即话锋一转,“不过是小孩儿心性罢了,右相未免太过当真。”
    此时,白宗儒忽然出列,俯身作揖,语调平和,却隐隐带着几分推脱之意:“犬子与苏小姐虽有往来,不过泛泛之交,岂能当作儿女之情?臣以为,婚姻之事当由圣上为右相家女择佳婿。”
    白宗儒此言一出,苏明谕心头如坠冰窟,白家竟毫无预兆地退缩,显然看透了圣意。苏明谕虽恨得牙痒,却不敢多言,只能默然无声。
    李祯安见状,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忽而轻拍御案,朗声道:“既如此,朕便为右相择一良缘。依朕看来,苏家女才貌双全,正与萧世子相配。萧家忠烈世家,允弘又是年轻俊杰,想来他们二人必能结为良缘。”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众臣屏息,目光纷纷转向班列中的萧允弘。他神色一凛,心中震惊不已,万未料到皇帝的用意竟波及到自己。
    一时之间,他沉思片刻,走出班列,长揖到底,沉声道:“陛下,臣不敢当!家父生死未卜,边疆战事未平,臣如今肩负家中责任,无暇顾及婚娶之事,还望陛下垂怜,容臣谢绝此恩典。”
    李祯安闻言,微微眯起眼,脸上的笑容不减,语气却透着隐隐的寒意:“允弘啊,朕知你忠孝双全,但正因如此,才想为你成全一门佳事。你祖父在你这个年纪,家室早已齐备。何况,边疆战事再难,也总要有家人为你分忧解劳。”
    李祯安话至此处,顿了一顿,似是有意观察殿中反应,目光一扫而过,却见群臣皆低眉敛目,无人应和。
    他转而再道:“苏家女才貌双绝,你萧家世代忠烈,这等佳话,岂不更显忠孝两全?允弘,你可要深思啊。”
    萧允弘闻言,心中恶寒顿生。他低头作揖,不再言辞,却面色沉沉,神情冷峻。
    他心知皇帝此举用意深远,表面为结良缘,实则是对苏白两家有所警告,同时以此牵制萧家,一箭三雕。
    殿中沉寂一片,唯有李祯安的笑声回荡,众臣虽无一人出声,却都暗自揣测圣意,思量其中深意。
    苏明谕满腹忧思,离朝后不曾在外稍作停留,便急匆匆回到府中。
    谁料才跨入府门,便见一个面色惨白的仆从跌跌撞撞跑来,跪倒在他面前,带着哭腔喊道:“老爷!小姐不见了!”
    此言如晴天霹雳,苏明谕大惊失色,怒喝道:“何时之事?为何不早报?”
    那仆从连连叩首,声音颤抖:“奴才也不知何时出走的!小姐说是出门散心,奴才本想着不过一时兴起,岂知人至今未归,连踪迹也寻不到!”
    苏明谕听罢,眼前一阵昏眩,差点站立不住,扶着门框喘息片刻,方勉强稳住心神,脸上却是怒不可遏:“混账!此刻逃出府去,岂不是明摆着抗旨!若此事传扬出去,我苏家便休矣!”
    话音刚落,便有下人匆匆赶来搀扶,却被他挥手挡开。
    他咬牙深思片刻,厉声吩咐:“此事暂且不得外扬!若有旁人问起,便说小姐偶染风寒,闭门修养,不得打扰!另外,加派人手,城内城外、各个路口全力搜寻,务必将小姐寻回!切记动作要隐秘,不得惊动他人!”
    众仆慌忙领命散去。苏明谕此时只觉一阵头晕目眩,颓然坐下,冷汗涔涔而下。
    他深知此事凶险非常,今日圣上亲定指婚,满朝文武皆在场。若苏婉的失踪被视作抗旨之举,不仅她自身难逃惩罚,连带苏府上下也要遭祸!
    正此时,林玉柔匆匆赶至,见状心头更惊,厉声问道:“婉儿到底怎了?”
    苏明谕挥手让仆人退下,复又长叹一声,将事情原委说与她听。
    林玉柔听罢,不由大怒,泪涌而出:“苏明谕!你总是一意孤行,与白府的婚事,何曾问过婉儿的心思!她年纪尚小,又是个女子,你竟逼得她走投无路!”
    “我逼她?”苏明谕拍案而起,怒指着林玉柔,“你可知今日陛下亲口赐婚,满朝皆闻!她一出走,旁人只会以为她抗旨,你可知这等罪名会连累多少人?她是被你惯坏了!”
    “我惯坏的?”林玉柔亦不示弱,厉声回击,“她虽是女儿身,却并非无主见!你竟然连与她商量的余地都不给!如今弄到这个地步,你却把责任全推给她!”
    夫妻争吵愈演愈烈,直至林玉柔一甩袖袍,泪眼含恨离去。苏明谕怔怔站立,心头却是一片荒乱。
    此时,已是夜幕低垂。京郊外的一家小旅店中,一位身着青衫、头戴斗笠的少年孤身坐在角落,面前摆了一碗清粥和几样小菜。那少年正是女扮男装的苏婉。
    她望着桌前的饭菜,轻轻叹了口气,虽已饥肠辘辘,却并无胃口。
    她未曾料到,自己的出逃竟然如此顺利,只凭几件随身衣物和一笔银两,便能趁夜色混出京城,直奔北方。目的地是外祖母家所在的杏川镇,那里偏远清静,与京师往来不甚频繁,是她暂避风头的理想去处。
    然而,此刻身处客栈的她,心头却非全然安稳。饭食未动半分,她兀自出神,想起母亲林玉柔的音容笑貌,心中不免一阵酸涩。
    母亲虽性情温柔,却素来身体不佳。此次自己出走,母亲该是如何焦急担忧?想到这里,苏婉不禁暗暗责备自己,眼角已泛起泪光。
    她抬袖轻拭眼角,稳了稳心神,告诉自己:“父亲母亲虽忧心,终究不会苦寻太久。待局势稍稳,我便能归去,自当请罪。”
    天色将明,苏府上下却依旧灯火通明。苏明谕一夜未眠,站在书房窗前,双目空洞。苏明谕眉头紧锁,心中渐生不安。他明白,苏婉不过一介女子,纵使聪慧机敏,终归涉世未深。若在遇上歹人,后果不堪设想。
    一名心腹仆人匆匆而入,低声道:“老爷,城南叶府今日遣人送来问候之礼,说是打听小姐病情。”
    苏明谕闻言,心头一紧。他握紧拳头,冷冷道:“回信时一律照旧说辞,称小姐风寒未愈,不便见客。切记不得露出任何破绽!”
    然而他心底也明白,这隐瞒终究难长久,若此事惊动宫中,他不敢想象后果。苏明谕轻轻阖目,沉声自语:“婉儿,你莫要再乱了,父亲还能护得住你。”
    另一边,苏婉装作男子的行径尚算顺利。她谨记自己女儿家的身份,行路间不敢多言多语,尽量避免引人注目。天亮之后,她换了条不甚显眼的路继续北行,一路未歇,只在午间于林间草地稍作停留。
    她将随身带的食物拿出充饥,边用衣袖拂去沾在身上的尘土,边沉思着自己的前路。
    正思索间,忽听得前方隐隐有马蹄声传来。苏婉一惊,忙起身望去,只见两名骑马的男子飞驰而来,身形高大,衣着粗布但不失利索,看似是江湖中人。
    他们勒住缰绳在不远处停下,目光向苏婉扫来,语带调笑:“小兄弟一个人赶路,可是不怕贼寇么?”
    苏婉暗自心惊,却强作镇定,抱拳低声道:“二位兄台好意,在下不过乡间书生,正奔亲戚处,身上并无值钱物件。”
    那两人互望一眼,笑得更甚,其中一人咧嘴道:“没值钱物件?身上这包袱却是鼓得很呐!”另一人附和:“咱哥俩不过借点路费,兄弟何必紧张?”
    话音刚落,那二人已从马上跃下,步步逼近。苏婉暗自后退,心知此刻决不可露出破绽,更不能表现出女子身份。她低声喝道:“两位莫要胡来!我虽是书生,却也有刀剑自护!”
    两人闻言一愣,却见苏婉手探入包袱中摸索,似真要拔出什么兵器。
    二人尚未来得及反应,远处忽传来一声低沉的马嘶,旋即一道低哑却凌厉的声音远远传来:“两位好生悠闲,连路过的书生也不放过?”
    苏婉一惊,抬眼望去,只见林间缓缓走出一匹黑色骏马,马上端坐一人,身着乌色劲装,腰间佩刀,眼神冷冽,正是个硬朗的男子。
    那两人见来者气势不凡,面面相觑,其中一人挤出一抹假笑,试探着问:“这位兄台可是有事要教我们?”
    那骑马男子冷冷一笑,手按住刀柄,语气淡漠:“教不敢当,不过林中多行不义之事,总要有人扫扫路。”
    此言如冷风过耳,那两人立即面色铁青,悻悻抱拳:“多谢兄台提醒,今日便不与这位书生计较了。”说罢,便灰溜溜转身离去。
    苏婉心中一松,却强作镇定,低头作揖道:“多谢恩公解围,在下铭感五内!”
    那男子打量了她几眼,未答话,旋即一抖缰绳,策马缓缓离去,只留下一个背影。她望着远去的黑马,不觉自语道:“此番逃离,恐怕非是易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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