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上写道:
    “师姐,
    “天时不宜,胡明深父子不急杀之。谢仲初早得消息,欲召集百多人设伏于苍石。谢以弱相挟,与师姐所言不过恫疑虚喝,纵师姐不至,他亦投鼠忌器,不敢如何施为。
    “陆向泽身缠要务,难以抽身,我已向他去信,请他前来相助。万请等候,再行进退。
    “征鸿过尽,相别已久,阿勉不日抵京,求见师姐一面。我劝之无用,望师姐早日回信。”
    落笔匆匆,字迹飘逸洒脱,未写姓名。
    纸上有折痕数道。
    “咳咳——”
    晚秋一场大雨,朔风摧残,京城小院中,花木一夜落败,唯余满地苍凉。
    是日,宋回涯的回信与死讯一同送至。许是火冷夜寒,魏凌生在书房枯坐半宿,待灯尽天明,便高烧不退,神志昏沉,数日不见转醒。
    仆从静默坐于床前,端来热水,小心擦拭他额头冷汗,轻声唤道:“主子,主子?”
    塘中荷叶枯残,这两日又有绵绵细雨。
    魏凌生困于半梦半醒之际,在水珠滴落的潇潇秋声里,忽然忆起许多陈年旧事。
    离开不留山时,宋回涯背着长剑,与他笑着叮嘱道:“往后你行走江湖,不要对旁人说,我是你师姐。”
    之后风流云散,人音两疏。再见时,她一身粗浅布衣,也是这样笑道:“师弟需要,师姐总是在的。”
    “八百里雪山,我也走出来了。只要我宋回涯在,就没人能杀得了我师弟。”
    “……”
    一声惊雷滚落,照亮巍峨城墙下累累遗骨。磅礴骤雨如万壑松涛,人声尽碎。宋回涯苍白手指将剑推进他怀里。
    “师弟,天高路远,今后你得学会自己走。师姐累了,要休息一会儿。师姐打小不记路,你记得每年代我上山,去给师父师伯上柱香。走吧。”
    魏凌生忽然醒了,喉头一阵腥甜,弯腰呕出一口鲜血。
    “主子!”仆从痛哭出声,轻拍他的脊背。
    魏凌生彻底醒了。视线望向窗边桌案,右手撑在床沿,颤抖不止。不过短短几日,已是形销骨立,见者生哀。
    他抽回视线,惨淡笑了出来,看着面前仆从,气息微弱道:“师姐死了。”
    仆从抬手抹泪,胡乱安慰:“不会的。宋大侠吉人天相,多少风浪都安稳闯过,哪有那么容易死。”
    “不算安稳。也是几次死里逃生。”魏凌生目光游离,轻飘飘地落在远处,自顾着轻声道,“她若真要我去相救,我还要踯躅两分,夏启,我是不是太过薄情寡义?”
    仆从哽咽不成声道:“主子……”
    “可她怎么会死了呢?”魏凌生不解颤声道,“她怎么会真的死了吗?她从来都是有办法的。”
    魏凌生此刻才惊醒过来,宋回涯,也是个只有一条命的人。
    门外小童端来药碗,仆从张了张嘴,只能寡淡地劝道:“主子,您先喝药吧。”
    魏凌生靠在床头,似未听见,眸光落在床架的雕纹上,嘴唇无声张合,不知在默念什么,忽又开始凄凉苦笑,浑浑噩噩。直到弯下腰,咳得要背过气去。
    仆从吓得魂飞魄散,手中汤药晃动着飞溅在地。
    门外一阵骚动,护卫脚步纷乱地围聚而来,大声呼喝,又不敢随意动手,只能抬刀横挡,连连后退。
    “站住!”
    “退下!”
    “公子请出去!”
    来人一身黑衣,头戴假面,面饰上只留眼睛处的孔眼。右手举着块石碑,气势汹汹地从前院杀来。
    他大步逼近至魏凌生屋前,将手中墓碑抛落在地。
    巨石砸在泥地上,引得地面微微震动。
    青年以臂膀撞开众人,脾气暴烈上前,一脚踹开木门。
    紧闭数日的门窗骤然打开,冷风凶猛倒灌。屋内浓重的药味跟着飘散出来,闻得青年皱了皱眉。
    仆从慌忙起身,挡在魏凌生身前。
    青年朝里一看,嗤笑道:“这不是醒了吗?听他们说的,我还以为你已经病死在床上了。”
    仆从听得恼怒,正要解释,被魏凌生挥手打断。
    青年冷笑,话更说得狠绝:“你凭什么给我师姐立碑?不如把这晦气留着,早给自己打个棺材。你死了,她都不可能死!”
    魏凌生平淡道:“九泉之后的事情,我自己都不关心,就更不劳师弟忧虑了。”
    青年喉结滚动,仍是尖刻针对道:“魏凌生,你可别真死了啊。你若在此时死了,那天下不知有多少人,要咒骂着与你陪葬了。”
    魏凌生半倚在床,笑意温和,唇角一抹未擦干净的血痕,倒给他添了几分气色,显得精神许多,还同平日一般,操持着种令人厌恶的从容。
    “多谢师弟关心,我好得很。这盘好棋方开了个头。我还等着师弟入局,助我落子。”
    青年肩膀轻耸又落下,似是怨憎,难以抑制地道:“也是,人是你害死的。若不是你指引师姐去杀胡明深,她怎会一意孤行。你这宏图霸业之后,还能塞得下几分真心?所以,莫装出个什么伤怀的模样,眼下这里,可没人能欣赏你的好戏。”
    边上仆从看不过去,插嘴说道:“公子今日来,若只是为了气我主子,还是另挑个时日吧。我家主子大病初愈,该休息了。”
    “不必你来送客!”男子怒而转身,未曾踏进房门半步,离去前又回头抛下一句,“你不如一辈子苟缩在你的高阁里,做你百岁千秋的美梦吧!只是别再带上我师姐!”
    待大门合紧,光线暗去,魏凌生身上复又
    退去那些神采,眼神死气沉沉。
    仆从给他递药,他接过后大口喝尽。嶙峋指节握在瓷碗上,尤为刺目。
    仆从伸手准备去接,魏凌生像是迟钝的,终于回味过来那个笑话:“我哪来的百岁千秋啊?”
    他将碗摔到地上,左手高悬,静静看着,唇角上扬,有种隐晦而残酷的癫狂:“不过死前,也要拉上那群蝗鼠奸邪,一同埋葬吧。”
    仆从拿了扫帚,埋头清扫地上的碎片。不时偏过视线,红着眼睛看向魏凌生。见他不再发呆,而是抬手指向桌案,赶忙过去将桌上一封压着的书信给他取来。
    魏凌生展开书信,上面字字句句清晰写道:
    “师弟,我生来粗浅鄙陋,不像你饱读诗书,我只明白一个道理:逆行风雪当折腰,执剑冲杀当挺身。
    “我能卑躬屈身,庇寒士于凋摧之下。
    “也有一身傲骨,可顶立于天地之间。
    “师弟,我跪得下,站得起。不需你来救。”
    “主子……”
    仆从缓缓蹲下身,思虑再三,担忧地问,“您没事吧?陆将军尚未来信,也许事有转圜呢?”
    魏凌生捏着信纸,一瞬不瞬地看,眼神空落落的,唇角肌肉抽动了下,低声讷讷道:“我好得很。”
    日已西沉。
    宋回涯的目光游离在渺远余晖之间,悠远遐思。
    小乞丐在一旁揭开锅盖,叫道:“大侠,水开了。”
    她不顾蒸汽滚烫,舀出一碗热水,打湿洗净的麻布,先递给宋回涯。
    宋回涯没接,她便自觉收了回来,擦洗脸上的伤口,龇牙咧嘴地一阵抽气。
    宋回涯问:“你想以后我怎么叫你?”
    小乞丐乖巧说:“什么都可以!”
    “我给你起个名字吧。”宋回涯屈身,用手指在地上一笔一划,缓缓写下两个字,“知怯。”
    “知怯?”小丫头放下湿布跑过来,歪着脑袋念了两遍,将那二字牢牢记在心里,仰头问,“什么意思啊?”
    宋回涯拍拍手上灰尘,耐心解释道:“意思是让你做事不要太莽撞。惜命些,可以长命百岁。”
    “那还不如直接叫百岁呢!”小丫头笑嘻嘻道,“我不过我更喜欢家财万贯,叫万贯也可以!”
    宋回涯失笑摇头,提着她的衣领起身,说:“不好听。不过你竟然知道什么叫家财万贯。真是不容易。”
    “这有什么?我还知道金碧辉煌、雕梁玉栋、荣华富贵!”小丫头摇头晃脑地卖弄,末了又问,“对了师父,那我姓什么呀?”
    宋回涯当没察觉她的称呼,面色如常道:“随便挑个你喜欢的。”
    “我跟着师父您姓呗。”小雀儿说着停顿了一下,用余光忐忑瞄着她,再次试探道,“师父?”
    宋回涯说:“我姓宋。”
    宋知怯喜出望外地跳了起来。
    “您也姓宋啊,江湖人那么多人都姓宋?”她虚伪地惊叹了声,捡了跟细枝条抓在手上,“唰唰”一顿乱舞,冲上前去,开怀笑道,“好!以后,我就叫宋知怯了!”
    她在空地上一通乱跑,累了又转回来,鬼灵精地问:“师父,还没问过您,您叫什么?”
    宋回涯倒出水,浇灭火堆,简短道:“你叫我师父就可以。”
    宋知怯缠着她追问:“那旁人若是问起我师父是谁,我该怎么答呢?”
    宋回涯拿起剑往山下走去,搪塞道:“就说我是你宋知怯的师父。”
    宋知怯迈着腿小跑跟上,嘴里静不了片刻,非要拉着宋回涯闲扯:“啊?可他们又不在乎我是谁,说了等是没说啊!”
    宋回涯拍拍她的头:“所以你往后出息些。师父就仰仗你的名号了。”
    宋知怯嘿嘿笑道:“好勒,那我一定好好习武!成为当代大侠!”
    山道上行人隐没于树影,只有声音还在风中盘旋回荡。
    “师父?”
    “师父!!”
    “闭嘴。”
    “诶!知道了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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