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窈回宫居住的时日算起来并不长, 尚不足月,却跌宕起伏。
    她?并不喜欢这样的“热闹”,见过重?光帝, 隔日便又带着翠微她?们回栖霞学宫, 依旧过她?清闲的日子, 练琴、整理书稿。
    至于重?光帝责问,以致王公亲自代大女儿请罪一事, 也是听?六安转述。
    “桓氏对此一言不发, 并无回护之意, 王大娘子此番可真是落得没脸!”六安讥笑道, “早知如此, 她?还?不如好好待在荆州, 何必大张旗鼓地?回来丢人。”
    王旖本就是桓氏长媳, 又生了一双儿女, 自然以为地?位稳固。可她?那日所作所为实在出格。若是为着桓家,兴许还?能?掰扯几分。
    可她?偏偏是为着娘家的妹妹, 闹出这样大的事端。
    桓氏虽势大,却还?没猖狂到明目张胆践踏皇室的地?步,自然偃旗息鼓。
    萧窈看?着婢女们在院中晾晒书册,听?六安回完话,觑着时辰差不多, 抱着绿绮琴出了门。
    她?轻车熟路地?绕过三五成?群的学子, 挑了条僻静小路来了知春堂。
    原本还?想着谢昭忙于庶务,未必在官廨, 已经做好多等些时候的准备。到了发现谢昭端坐其中, 视线虽看?向书案上的公文,却不知在想什么, 怔怔地?出神。
    待她?走近后,谢昭才倏然惊觉,含笑问候:“公主回来了。”
    萧窈点点头,随口寒暄:“这些时日心不静,未曾好好练琴,恐怕有些生疏了。”
    谢昭一眼看?出她?换了新琴,端详片刻,称赞道:“此琴甚好。”
    萧窈不尴不尬地?笑了声。好在谢昭并未问她?这琴的来历,是附和了句“是”就含糊过去了。
    她?将?绿绮琴置于琴案,不疾不徐调弦正音。
    谢昭知晓她?的喜好,亲自倒了杯凉茶,放置一旁:“前几日,师姐差人送了些新茶过来,又叫我分你些。你今日走时,记得带上。”
    萧窈莞尔:“多谢。”
    “是我该谢你才对。”谢昭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徐徐道,“秦淮宴后,盈初讲了你为我解围之事,我便一直想着应当正经谢你,只可惜未曾寻到合适的机会……”
    前回萧窈生辰,虽见了一面,但有晏游在侧作陪,有些话不便多言。随后又被崔循截去,搁置下来,直至今日才终于得以提及。
    萧窈微怔,想了会儿,才意识到他?说的是谢夫人那件事。她?指尖轻轻拨动琴弦,摇头道:“我并没做什么要紧的,只不过说了几句话而已,哪里值得你这样郑重?其事?”
    “于你是几句话,于我却并非如此。”
    谢昭依旧定定地?看?着她?。
    便是再怎么迟钝,萧窈也意识到气氛不大对劲,调琴的手顿在那里,抬眼看?向他?。
    “公主从前曾问过我,早些年的日子,过得是否颇为不易?我那时并未直言……”谢昭顿了顿,声音依旧温柔,“确实不易。有过饥寒交迫,也有过命悬一线,收到的善意寥寥无几。若非侥幸得师父青眼,不知能?否活到如今这样的年岁,又会在何处讨生活?”
    “后来认祖归宗成?谢氏子弟,浮名绕身,应有尽有,却无知音。”
    便是再怎么迟钝,萧窈也意识到气氛不大对劲,调琴的手顿在那里,抬眼看?向他?。
    “相处时日愈久,愈知公主性?情?纯善,心生仰慕,难以自持。”谢昭眉眼含笑,郑重?道,“故今朝冒昧相询,不知公主可愿纡尊嫁我?”
    这番话不知准备了多久,行云流水,娓娓道来。
    他?本就生得形貌昳丽,目光又这样专注,俨然一片情?深,任是再怎么铁石心肠的人见了,也难免会有些触动。
    但于萧窈而言,心中更多的还?是震惊。
    她?一直以为,谢昭是极为内敛、从容的人,却不知为何他?仿佛也急切起来,没头没尾地?说起此事。
    萧窈晃了晃神,余光瞥见琴案上的绿绮琴,逐渐冷静下来。
    她?沉默太久,反应也谈不上惊喜。
    谢昭神色微黯,想了想,低声问:“公主迟疑,是因琢玉的缘故吗?”
    “是,也不是。”萧窈迟疑,“桓家之事,你应当也有所耳闻吧?”
    若谢昭早些时候求娶,她?兴许还?会多想想,又或是问问重?光帝的意思。可如今她?与崔循之事正传得沸沸扬扬,若转头应了谢昭的提亲……
    众人的非议暂且不论,崔循会如何?
    她?稍一想就头疼,只觉还是免了这些风波为好。
    归根结底,她?与谢昭之间并无深厚感情。而论及利益,嫁与谢昭能?带给她?的算不得太多。
    “你今日……无非是因风荷宴那夜之事,”萧窈斟酌着措辞道,“可纵使?你我之间未曾更进一步,再有这样的事情?,我依然会仗义执言……又有什么分别呢?”
    她?自觉话说到这般地?步,就该点到为止了。
    谢昭却又忽而问道:“公主是真心喜爱琢玉吗?又或是,形势所迫?”
    萧窈愣住。
    原本就微妙的气氛愈发一言难尽,她?抿了抿唇,正犹豫着这话该如何回答,恰有叩门声响起。
    萧窈如蒙大赦,原想着有人登门寻谢昭,自己就能趁势离开。抬眼看去,却只见崔循立于门外?。
    萧窈:“……”
    崔循身着天青色衣衫,长身而立,清隽的面容透着几分冷淡,仿佛神色不虞。以他?与谢昭的关?系,原不必叩门,却还?是抬手屈指,不轻不重?地?敲了敲半敞着的房门。
    与其说拜访,倒更像是无言的提醒。
    谢昭不慌不忙地?看?了他?一眼,又向萧窈道:“昭愿等公主思量清楚。”
    萧窈胡乱点了点头:“你们既有正事商议,我就不叨扰了,这琴还?是改日再……”
    “无事商议。”崔循打?断她?,向谢昭道,“方才见过祭酒,是他?有事寻你,我不过是来代为传话罢了。”
    崔循的官廨与谢昭相邻,捎一句话原也不算什么麻烦事,只是未曾想到,一来就听?着那么一句。
    恰切中了他?心底隐秘的、不愿多想的担忧。
    谢昭的失态转瞬即逝,应了声“好”后,便没再耽搁,只是又向萧窈赔了句不是。
    若是以往,萧窈兴许会仍留在此处练琴,等谢昭料理完事务回来再讨教。只是经此一事,不大坐得住。
    及至出门,才发现崔循并未离开,也没有进他?自己的官廨,而是站在玄同堂檐下。沉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语气波澜不惊道:“随我来。”
    萧窈顿觉自己一脚踩进陷阱。
    若早知道崔循在外?边等着,还?不如在知春堂多坐会儿!横竖此时谢昭不在,空荡荡的只她?一人。
    她?有些懊恼,问道:“少卿何事?有话大可直说。”
    “谢潮生不在,你便不练琴了吗?”崔循瞥了眼她?怀中的绿绮琴,淡淡道,“我今日无事,若要练琴,一样可以教你。”
    萧窈一愣。她?听?过崔循的琴,知道此话不假,他?的水准指点自己绰绰有余,但这种情?形实在太过诡异,便下意识摇
    了摇头。
    崔循不依不饶问:“为何?”
    萧窈噎了下,勉强道:“我与谢司业同拜在祭酒门下,为师兄妹,他?代祭酒指点我琴艺应当应分。”
    言外?之意,也就是说崔循来做这件事,名不正言不顺。
    倒不是推诿,而是事实如此。
    崔循这样循规蹈矩、知礼节的人,本不该不清楚这个道理。可他?却不知从中听?出什么意味,缓缓问:“他?于你是师兄,我于你是外?人?”
    萧窈:“……”
    应当不是错觉,崔循仿佛已经被醋腌入味,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酸意实在令她?难以忽视。
    有些失语,但不至于生气。
    此时学宫属官们都已经搬来官廨,虽说崔循、谢昭这里相对而言清净些,但依旧有人来往。萧窈与他?僵持片刻,终于还?是受不了时不时望过来的探询视线,先一步进了玄同堂。
    玄同堂中笔墨纸砚倒是一应俱全,却并无多少装饰,冷冷清清,与崔循极为相称。萧窈环视四周,发现与先前相比竟多了张琴,像是她?生辰时崔循带来学宫那张。
    萧窈原以为“教琴”是崔循的借口,不过是有话要私下说而已,见着这张新添的琴,才意识仿佛并不是一句托词。
    她?沉默片刻,欲转身离开,却又被崔循拦下。
    “谢潮生待你别有用心,”崔循垂眼看?她?,“你今后,还?是与他?少来往为好。”
    经此一事,纵然崔循不提,萧窈也打?算先适当疏远与谢昭的关?系。只是话从他?口中说出,就显得格外?古怪。
    “别有用心……”萧窈重?复了一遍,琢磨道,“那少卿待我,又何尝不是别有用心?我是否也该与你少来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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