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出门前, 赵梦寻借口留在大会议室那块黑板前,而谢茉收好昨天的尾巴后?,便带着工具和赵梦会合。
    赵梦又在画国旗。
    这一回她学聪明取巧了?, 国旗平展,不需要画出迎风招展的流动姿态, 儿童简画般, 不出彩也没出错。
    不过人物象她却逃不掉, 这是袁峰的明确指示,这块黑板要展示热火朝天的丰收场景。
    谢茉站在木椅上用彩色粉笔细细描摹标题大字,下撇的余光扫见赵梦再次陷入昨天的恶性循环中,焦躁从眼底一点点铺满全脸。
    不同于?院外的安静, 两人身?侧不时过一两个人,有出办公室去?后?院提热水的、有去?厕所的、有到领导办公室取送文件的、有单纯晃悠着出来溜达摸鱼的,每一个人都会看两眼谢茉和赵梦, 以及两人粉笔下的半成品。
    赵梦用身?体挡住人物象。
    一个大姐正托着茶缸站在两人几步外兴致勃勃观察。
    完成描摹, 谢茉从木椅上下来, 捏住一根白粉笔, 神态自若的勾勒出一个农民眉开眼笑捧玉米的侧影,还给不住暗瞄的赵梦讲解:“先描大致轮廓, 再一点点修正, 然?后?填补细节……画这笔时粉笔不要画实, 然?后?画弧, 圆润一点……这就成了?。”
    然?后?, 她还一脸鼓励地冲赵梦笑:“不算难吧?”
    赵梦:“……”胸脯起伏几下,她到底含糊“嗯”了?一声。
    虽然?不情愿, 但她还是按照谢茉教?的做了?,可笔下人物全不像谢茉的那般活灵活现, 呆板甚至扭曲,擦去?再画,画了?两笔又停顿下来,这时候身?后?忽然?冒出声来:“别停,多?画几遍就手熟了?。”
    嗓音带着笑,可这笑在现如今的赵梦听来,就是嘲笑,纯粹的嘲笑。
    在这种情况下,女人稍尖利的笑声,心里?头翻滚的焦躁,齐齐朝脑袋钻去?,苍蝇耳边嗡嗡似的,让她愈发烦躁。
    好容易深吸几口气让心潮回落,那边这位大姐又说“错了?错了?,你拐错边了?”,错了?!她自己知道错了?,不用旁人指手画脚看笑话,终于?她绷不住情绪,回头大声喊了?一句:“能别乱指挥吗?还叫不叫人好好画了??”
    这位大姐显然?不是个脾气好的,可不受赵梦一个小年?轻咋呼,当?即就回怼:“能耐不大,脾气不小。画不出来怪别人?朝人大小声你就能画出来了??这么半天了?,你画出个啥?人家手把手教?你,你都学不会。”
    飞快灌了?一口茶,继续输出:“我愿意给你提提意见是督促你进步,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真是惯出来的毛病,当?这是哪里??哪个有闲工夫捧你臭脚,我靠真本事?招进来的,你一个走后?门分子朝我发脾气?
    说完,还跟闻声暗搓搓围观的其他人说:“没这金刚钻揽啥瓷器活,画出来不好看,到时候还不是丢咱们集体的脸。”
    其他人瞅瞅谢茉随手画作?,再瞧瞧气懵的赵梦还没来得及擦掉的线条,面面相觑,也开始交头接耳。
    声音如一层层朝外荡开的波纹,一颗颗脑袋从各办公室窗户、门口冒出来,雨后?春笋似的。
    “哟,这一个是院儿里?最近风头正旺的一枝花,一个是院里?的娇孔雀,这俩凑一起闹哪样??”
    “说画呢,你们瞧那黑板画,谢同志画得神气活现,边上那谁画得那是啥啊,人脸都是歪的,我画的都比这强。”
    “哎呦,这两人的画放一起,差的更差了?。”
    “和人家谢同志可没关系,她给赵梦示范呢。是赵梦画技不行,又练不好,偏揽了?画板报的活。”他一早就留心这边情况了?,所以事?情原委一清二楚。
    “嗐,想出风头逞能呗。”
    胡乱搭话,他们兀自说得热闹。一道道目光一声声议论宛如一根根钢针扎到赵梦身?上。
    赵梦一颗心却如坠冰窖,浑身?发麻。
    这一刻她懊悔得无以复加。当?时听到谢茉要去?出板报,一时被微妙情绪左右,鬼迷心窍似的主动提议帮忙。
    她喜欢在本子上涂涂画画,明明在纸上画得挺好的,为什么到黑板上就走样?了?呢?为什么一定要画人物象呢?为什么都针对她?
    她就想帮忙而已,这些人怎么能这么说她……
    她想大喊大叫,她想否认斥责,她最想一把挥开面前这一张张嘲弄的脸,这种冲动冲击得她筋骨僵硬。
    蓦地,赵梦仿佛惊醒了?过来,目光虚散在远处,喃喃自语般问谢茉:“你是不是也像他们这样?想的?”
    谢茉安抚地轻轻拍了拍赵梦胳膊:“想进步是好事?。”但,基本原则是能者上、庸者下。
    赵梦属于?被公开处刑后破大防了。意料之中。
    这句似答非答的话显然宽慰不了?赵梦。
    赵梦雕像似的在原地站了一会子,一张脸的颜色变幻不定,木盒里?的彩色粉笔都缤纷,她死死咬着嘴唇,目光掠过众人,运气再运气,然?后?一跺脚,甩着辫子哭着跑了。
    终于?惊动领导,邢国强从办公室出来,眉峰一蹙,沉喝:“都干嘛呢?不工作?了??”
    众人脖子一缩,顿时作?鸟兽散。
    谢茉回身?捏起粉笔,唇角徐徐绽开一抹清浅的笑。
    ***
    直到谢茉回家,也没再见到赵梦人影,易学英见她孤零零一个人面对黑板,出来跟她闲聊了?一会儿。
    “你好心教?她,她说不定会把今天这事?算你头上一份。”易学英口中的“她”,自然?是指赵梦。
    谢茉微怔,不在意笑笑:“和我扯不上。”
    “她呀最爱冒风头了?。这回眼见你画板报要出风头,她赶紧上去?分一杯羹。”想想赵梦落跑的模样?,易学英要笑死了?,“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被人当?面扒了?脸皮,可你呢,被人一直夸,你说她会不会迁怒你。”
    谢茉眨眨眼,抿唇道:“……不至于?吧。”
    对照组嘛,她知道,她故意的。
    “她心眼小着呢。”易学英给了?谢茉一个恨铁不成钢的眼神,“你看就广播这事?,都几天了?她还不说教?你的事?。”
    她一直觉得赵梦挺有心眼的,瞧着娇娇俏俏大大咧咧,在袁峰跟前没大没小,挑三拣四,好像莽撞不懂规矩,可你再瞅瞅她在邢主任面前啥样?,态度要多?端正有多?端正,从来听话不撂跤,这是她知道自身?轻重,明白能跟啥人放肆,啥事?能做,啥人后?台兜不住她要言听计从,啥事?是根本要牢牢抓手里?。
    赵梦啊,不傻且不软。
    没利益冲突时就是个娇娇的年?轻小姑娘,一旦有冲突了?,也豁得出去?。
    谢茉这人虽瞧着客气冷淡,但不争不抢,又讲道理,其实很好相处,不过这样?的人容易吃亏。
    谢茉擦干净黑板,把棉帕折成四方块放在一边:“我这两天也没时间去?学,要熟悉科室资料,优化板报。”
    “你呀,可多?留留心吧。”
    “谢谢你,易大姐。”易学英说这些自有小心思,但言语里?确有善意,她感?受得到,这声谢真心实意。
    谢茉倏地朝易学英笑,那笑比西落的太阳还明媚,照得她白莹莹的脸孔晕出一圈温暖柔光,更将周身?那层薄薄的暗影盖过。
    易学英愣怔一会儿,回神后?不好意思地潦草挥挥手,返身?回了?办公室。
    ***
    谢茉回家时,卫明诚递给她一个信封,寄信地址填写?省报。
    拆开,一封简短的信,写?了?期盼赞赏之语,末尾交代征文奖励了?一些票证,谢茉倒空信封,扒拉开一瞧,还挺全面,全省粮票、邮票、布票、糖票、工业券,最稀罕的是一张收音机票。
    严格来算,这部分票包含征文奖励和“稿酬”两部分。
    之所以没给现金,是因为这年?月发表文章或出版书?籍原则上不给钱。靠出书?挣钱的行为被归到资本做派。
    文字工作?者,编制内可以此领工资,其他就不给钱了?,当?然?也不能让人做白工,会给一些补助,比方说谢茉收到的票类,再有演出票、电影票、毛巾手绢茶缸之类的物品,总之具体怎么发,发什么,视情况而定。
    谢茉把一沓小票票捏在手里?,冲卫明诚摇晃:“意外之喜。”
    而后?她佯装阔气的一扬眉:“想吃什么喝什么,尽管跟我说,我请客。”
    她两根乌油油的麻花辫抵在胸口,调皮的碎发挣脱桎梏恣意飞扬,一张精致面庞因之多?了?一分灵俏,和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应和,一分的灵俏轻巧巧拔高到十分。
    卫明诚抬起手,揉了?揉谢茉的后?脑勺,顺带替她捋好散在脸颊耳鬓的碎发:“让你破费了?。”他嘴角不自觉缓缓上昂。
    谢茉忽地想起前世曾流行过的段子,促狭地照搬过来:“是我请客,你付账。”说完,“噗嗤”一声笑出来。
    这话流行那会儿,她还在读书?,和同学们经常拿它互相打趣,明明是很无聊的一句话,却带给他们无数小快乐。那时候的他们没见过多?少世面,对世界充满不切实际却美好的幻想,容易满足,满怀热爱。
    笑容里?渐渐沁染怀恋和唏嘘,因这份重量,唇角一点点回落。
    但她还是愉悦的。
    值得怀恋的一段时光,和眼前这个与?她携手创造美好时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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