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人在被吓到的时候, 真的会屏住呼吸。
    听明白女儿的意思后,姜静行只觉脑袋翁的一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此时她真是有口难言, 是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姜绾坐在一旁哭得真切,看父亲不说话,便只当是默认了。
    她不是傻子, 与父亲朝夕相处下, 她怎会察觉不到家里的变化, 有时是书房多出来的书籍, 有时是家里主人不知因何缘由的好心情。
    更别说前段时间父亲每日都要出门访友, 夜间才能归来, 可连去哪都不说一声,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而且, 谁家有那么多友人要见!明明就是去见外面的狐狸精了!
    姜绾越想越伤心,瘦弱的肩头止不住的抖动。
    为什么父亲身边总有那么多人,若是父亲娶了续弦, 会不会就将答应她的事抛之脑后了。
    姜静行在经历过最初的手足无措后,很快冷静下来。
    而与她历经世事的淡定相比,平日里冷静沉着的姜绾,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
    正如姜绾口中那些半真半假的话,虽是欲博姜静行心软, 可亦有一半是真。
    她从小穿金戴玉不假, 称得上要什么有什么, 可就算朴家对她再好,也改变不了她十多年寄人篱下的事实, 为何会养成一副不愿吃亏的性子,只是因为身边恶意太多,早早便让她看透人性。
    不过,这一切只是对外人,面对从小便盼着能团圆的父亲,她还是会像小时候一样,害怕被抛弃,总是忍不住胡思乱想。
    门外的侍女们听见小姐的哭声,忍不住互相看了看,可谁不敢问不敢说,只好垂首装个木头人。
    姜绾不顾仪态地大哭,像是要把从小到大,心里所有的委屈不安都哭出来。
    这次姜静行没有拿出耐心来哄人,只是微微皱眉,静静听着耳边的哭声,好似根本不为所动,可若是仔细看,便会发现她端着茶盏的手抖了一下。
    许是意识到自己瞬间的失态,她搁下手中茶盏,缓缓以手掩面,遮住眼中的苦涩。
    片刻后,等姜绾哭声渐弱后才道:“绾儿,别哭了好吗,你告诉父亲,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姜静行被小姑娘哭得心酸,但还是放下手,缓声安抚道:“以前我不问你,是觉得你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所以你想做什么,一直都不曾过问,可这段时间你明显心浮气躁,许多事都失了分寸,就似今天你推那长恩候的女儿下水,虽是一时痛快了,却也给人留下了把柄。”
    “绾儿,知错。”许是心头的委屈还未散去,姜绾哭着摇摇头,再也说不出其他话来。
    姜静行看她情绪如此激动,知道一时怕是缓不过来,她又怕冒然去哄说错话,便只好安静坐着。
    过了一会,哭声渐渐转为小声的抽噎。
    姜绾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看她还在平复心绪,姜静行却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她竟感受微末的恐慌,好似假面被戳破,逼着她必须面对眼前的问题。
    姜静行面色冷凝,她捏紧指骨,又倏得松开,一如往昔的从容稳重。
    可任何事都有痕迹,有些事,她只是不敢承认罢了。不敢承认当年骤然得到一个孩子让她慌了手脚,以至于她从未进入到父亲或母亲的角色。
    她当年被新生迷住眼,在系统的束缚下,想当然地认为孩子是一个麻烦。为人两世,从未想过要为人父母,她急于摆脱这份突如其来的责任,所以才会把孩子放到朴家后,没留下一句话就走了。
    所以在见到长大后的姜绾后,她才会觉得那么不真实,才会常常感叹自己居然真的养大了一个孩子,才会抱着补偿的心态,对姜绾异于常人的性格视而不见,纵容着小姑娘不知收敛。
    如果她对幼年的姜绾多一些关爱,是不是长大后的姜绾就不会这么敏感多思?
    大约是终于承认过错在自己,姜静行苦笑连连,素来含笑的多情眼眸变得暗淡。
    姜绾终于不哭了,只垂首坐着。她起身走到姜绾身旁,姜绾仰头看着父亲,漂亮的眸子里蓄满泪水,眼神可怜兮兮的,像是一只要被抛弃的小花猫,和晌午推人下水时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好了,不哭了。”姜静行撑膝半蹲,与小姑娘平视,笑道:“可别哭,都哭成小花猫了,为父可是慈父,要是外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打女儿了呢。”
    看着眼前一张俊美飘逸的脸,被父亲耐心哄着的姜绾得到了满足,总算破涕而笑,摇头道:“父亲怎么可能打我。”
    姜静行起身摸摸掌心下细软的小脑袋,心里五味杂陈,轻声问道:“绾儿,你可知你刚出生的时候,我是何种心态?”
    按理说,她早就忘了当年姜绾出生时的样子,那并不是什么值得铭记的美好回忆。
    荒草丛生的破庙,奄奄一息的女人,满屋的血腥气,还有像猫儿呜咽般的哭声,给人编制出一幅可怖的画面。
    可此时姜绾俏丽的眼眸,却奇异地,和她从朴月璇手里接过她的一幕重叠了,如出一辙的清澈眼眸,正天真无邪地看着她。
    姜静行将指节分明的手掌盖在小姑娘头顶,叹了口气,她很少回忆过去,净是些不开心的事。
    “当年你出生的时候,我是第一次在这世上感到害怕,你太小了,又小又软,夜间我都不敢睡,生怕你没了,我也不知道你有没有吃饱,等将你送到你外祖家时,我着实松了一口气。”
    姜绾咬唇,眼底又泛起泪花,“爹爹……”
    姜静行继续道:“我当时对你唯一的期望,便是你能平平安安的活下来,即便到了今天,这份期望也没变过。”
    她伸手抹掉姜绾脸颊上挂的泪珠,在小姑娘亮晶晶地注视下给出一个承诺:“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你都是爹爹最爱的乖女儿,你要相信,无论爹爹做什么,你都是重要的,所以不哭了好不好?”
    “真的吗?”姜绾强撑起笑脸,可心结不是那么容易解开的。
    但耐心哄她的父亲太温柔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心底的顾虑,“绾儿不是不想父亲娶亲,只是……”少女微哑的嗓音满是低落,“绾儿怕父亲以后有了其他孩子,父亲就不会像今日这般疼绾儿了。”
    “怎么会呢。”突然知晓了小姑娘在害怕什么,姜静行简直哭笑不得,“我就你一个孩子,哪来的其他孩子。
    别的不说,她连自己的真实身份都不敢告知陆执徐,哪来的孩子!
    做梦倒是很有可能!
    所以说,人说话还是不能太满,容易打脸。
    姜绾的不安太过明显,她只好肃声道:“就算为父有了其他孩子,绾儿都是父亲最疼爱的姑娘,谁也不能越过你去。”
    姜绾还是委屈,她抽了抽小巧的鼻翼,试探道:“那,那父亲是打算与外面的夫人断了吗,还有后院的绿阁,也要送走吗?”
    哪能说断就断,姜静行腹议道。
    不过她既已知晓姜绾在怕什么,又有心让她宽心,自然不会这么说,她想了想,换了个说法:“他幼年吃了不少苦,身体不太好,而且他现在不在上京。”
    姜绾嘴角的弧度逐渐僵硬,袖口越攥越紧。
    这是姜静行的失误,她只顾解开女儿的心结,一时竟忘了她现在这么说,无疑是承认自己外面养了个人。
    “唉——”姜静行叹气,不可避免地想到远在荆州的人,她不禁有些想念。
    “他和我在一起,大约是早就放弃有子嗣了。”
    姜绾微愣,是身子不好,所以不能生育吗?
    想通这一点后,姜绾心底不可避免地生出轻松,可她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真是自私,哪有她这样为人子女的,竟然还会为着没影的弟弟妹妹拈酸吃醋。
    此时又见父亲蹙眉低落,似有伤感之意,心疼顿时压过对弟妹的敌意,也跟着揪心起来。当然,姜绾是为了失意的姜静行伤心,至于那位不知样貌的夫人,她才懒得理会。
    “家里好些药材呢,若是那位夫人身子不好,父亲不如将人迎进府里吧。”姜绾主动道,像极了贴心的小棉袄。
    姜静行轻讪:“以后再说吧。”
    她转移话题道:“今日既说开了,以后可不能再哭鼻子了,若是受了委屈,你大可说出来,若什么想法都闷在心里,再生了病,才是真的受罪。”
    姜绾被说的羞红两颊,低低应了一声,等再抬起头来,眉眼便舒展许多。
    她本就宜喜宜嗔的年岁,多年心结一朝解开大半,素来温婉的眉眼又添了几分活泼。
    姜静行留意到这点变化,顿觉舒心不少,连日的坏消息里,总算有桩让人满意的了。
    小半个时辰转瞬便过。
    秋霞院地方不小,朴玲住在的正房里外两层,出了里屋,走上两步便是中堂。
    丫鬟见自家少爷回来了,赶紧打起帘子。
    朴律霖额间冒汗,两鬓微湿,沉着眉眼走进中堂。
    跟在他身后的李管事在门前止步,抹把汗,自顾寻了快凉荫地避暑。
    里府外来回两趟,他是跑上跑下,可把他累的不轻。整个人热的头昏眼花,脖颈的汗珠子将前襟都浸透了,不过可算是将人找回来了。
    朴玲一出事,朴家人当即便派人出府去寻朴夫人与朴律霖回来,朴夫人快儿子几步,等朴律霖进屋的时候,她正在抹泪,姜璇立在一旁,温言软语地宽慰着。
    朴夫人红着眼眶,握紧姜璇的手,只觉心都要碎了。
    她好端端的女儿,怎么出趟门回来,就受了这么大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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