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少年权术,相邦之姿,向秦王子楚宣战
    父子二人又陷入了沉默,只有秦子楚下箸、轻微咀嚼的声音。
    嬴成蟜心头的火焰熊熊燃烧,腹部的隐痛是泼了油的干柴,让这愤怒之火越发炽烈。
    为什么就不能好好说话?
    为什么就不能说实话呢?
    这里只有他和父亲两个人,实话实说,你好我好大家好,不好吗?
    现在这样,是逼他现在去死,还是逼他未来弑父?
    就在他要不顾一切,彻底爆发,指着父亲鼻子破口大骂时。
    “小娃!”一声大喝自屋外传来。
    嬴成蟜被这一声叫暂止怒意,猛的扭过头,不去看让人窝火的父亲。
    秦子楚正在咀嚼羊肉的嘴停了一瞬,然后快速嚼动两下。将刚刚入口,还是块状物的羊肉直接吞了下去。
    他起身向外走去,脸面挂上了三分笑意。
    再入门时,已是搀着白发及胸口的白起。
    略显恭敬地扶着白起坐上塌,秦子楚还是没有重新坐会椅子上,而是略低着头,温声问道:
    “武安君稍坐,子楚去取一副碗箸。”
    趿拉着履,急匆匆又跑出了左塾,身影在烛光照耀下显有几分虚幻,不真。
    白起待秦子楚走后,右手拇指扣中指,轻轻弹了嬴成蟜一个脑瓜崩。
    想躲没躲过的嬴成蟜勃然大怒,将胸腔烦闷邪火泻给白起,跳下椅子怒喝:
    “做甚!有疾就吃药!”
    白起看着嬴成蟜瞪大的双目,大手摸着少年炸起的头发。
    “果然还是个孩子啊……”
    嬴成蟜打掉白起的手。
    “我不是孩子!你有话就说话,别总用稚童、孩子这套借口!”
    白起自然收回手臂,没有一点颜面受损的样子,呵呵笑着,摇了摇头。
    “好,那老夫就当你是同殿之臣。
    “老夫原以为,武将只要打胜仗,对国家忠心,对王上忠心就好,不用去理会狗屁的政治。
    “可因为不通政治,没范雎那贼人会说。
    “长平未能尽全功,邯郸必败之战也没拦住,老夫自身险些死在杜邮……
    “老夫,失悔。”
    白起露出几分颓然之色,这位战场上从未败过的当世名将,却在朝堂上大败亏输,深感无力。
    “这地下七八载寒暑,老夫做的最多的事,就是钻研政治,权术。
    “老夫就想知道,这到底是个甚物事!老夫和四十万秦国儿郎,输在了哪!
    “老夫读史,让无瑕将朝堂的事讲给我听,让无瑕告诉我秦国发生的大事。
    “这些年,也算是有所成,说给你听。”
    嬴成蟜怒意犹在,一屁股蹦上了椅子,抱着两只臂膀瞪着白起,一副你说不清楚我要你好看的模样。
    他丹凤眼大睁,极为秀气。
    自小营养好,脸蛋生的圆嘟嘟、白嫩嫩的。
    如所有稚童一样,生气就不自觉地撅着嘴。
    白起见之,那一丝略微悲怆的心情就散了,谁能拒绝一个可爱的人类幼崽呢?
    老人抓了一把白发,正要说话,视线偏向门口。
    “秦子楚,回来了就进来吧,学老夫一样驻足不进,是甚来由?”
    秦王子楚自外走进,摆了一副箸碗置于白起面前,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道:
    “子楚方才来时,武安君言称食毕,避而不见,想来是不待见子楚。
    “现在又来到这里,子楚以为武安君应该是有些话想和犬子说。
    “所以就自行出去拿物件,归来时等在外面,想待武安君说完再进来,以免惹武安君不快。”
    白起叹息一声,指着秦子楚对嬴成蟜说道:
    “看看,看看,这就是我们秦国的王。
    “前夜,老夫近十年来第一次看见你父亲,可老夫却倍感熟悉。
    “他啊,简直和秦稷一模一样。
    “不是形似,而是神。
    “除了你大父有些骄纵,历代秦君都是如此。
    “谦逊以待,说低头就低头,没有半点犹豫。
    “当年秦稷约见赵王,二人在渑池相见,把酒言欢。
    “宴会正酣时,秦稷说听闻赵王极为善于鼓瑟,请赵王鼓之。
    “赵王兴之所至,欢喜应之,遂弹了一曲。
    “我国太史令立刻记下:秦王稷二十八年,秦王与赵王会饮,令赵王鼓瑟。
    “到此时,秦稷占了上风,传于外则秦威大盛,而赵弱之。
    “蔺相如这时候从身前案上把装酒的缶(fou三声)拿起来,走到秦稷面前。
    “缶你这小娃知道吗?”
    白起拿起桌案上装酒的酒壶,一边比划着一边说:
    “民间多见这物,王宫不用。
    “比这个酒壶宽一些,特征是长体,粗颈,鼓腹,有盖。一般用来装水或者装酒。
    “喝欢喜了,老秦人爱唱歌,直接就抱着缶打拍子,这是古秦土风。”
    嬴成蟜不悦。
    这解释,不还是拿他当小孩子吗?
    缶如何没见过?咸阳他都玩遍了。
    他小脸沉着,道:
    “我知道缶是甚样子,你不用继续描述。
    “我还知道后来蔺相如要曾祖王父击缶,曾祖王父大怒,不允。
    “蔺相如跪下请求,曾祖王父还是不允。
    “蔺相如就说五步之内,他划开脖子,鲜血能溅曾祖王父一身,威胁曾祖王父性命。
    “曾祖王父左右侍从拔出一尺长剑,想要斩蔺相如。
    “蔺相如瞪着眼大斥一声,侍从皆萎靡,收剑还鞘。
    “曾祖王父万般无奈,只得敲了一下缶。
    “蔺相如立刻让赵国的史官记下:赵王何二十一年,秦王为赵王击缶。
    “你到底想说甚?”
    白起很意外。
    一般人都喜欢记荣耀的事,不喜欢记屈辱的事。
    七岁的嬴成蟜能如此准确地说出渑池之会,连细节都说的一般无二,可见是用心背过,这很不容易。
    这样的娃,真是自家孙女口中的偷懒耍滑,受不了案牍之苦的竖子吗?
    老人扭头去看秦王子楚,没从秦王子楚淡笑的脸上看出吃惊、赞赏等情绪。
    [呸!老夫看他做甚?秦王除了秦柱那小子,哪个不能隐瞒思绪,我真是浪费时光。]
    白起心中暗啐,鼓掌赞道:
    “彩。
    “你竟然连这都知晓,老夫倒是小看了你。
    “你这娃不仅胆识过人,看书应也是不少。
    “蔺相如让秦稷击缶,不仅完美为赵国扳回一局,反而使我秦国落了下风,因为”
    嬴成蟜有些不耐烦,嫌弃老人说话缓慢,小嘴巴拉巴拉极快地道:
    “因为瑟是实实在在的乐器,而缶这玩意不过是一个装酒、装水的物件。
    “民间没有乐器,所以唱歌的时候就拍着缶,跟拍装水的盆差不多,难登大雅之堂。
    “蔺相如在众目睽睽之下让曾祖王父击缶,除了他手边没有乐器以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嘲讽我秦国粗鄙无乐,秦乐就是击缶。
    “武安君大人,你还要说甚呢?”
    旁听的秦王子楚,放在桌案下的手抖了一下,表情险些没控制住。
    次子能说出这样一番话,若不是有人有心教之,真是自己所想,那必须对秦国风貌、民情、古今之变化有所了解。
    旁的不论,只说这一件事。
    朝堂上他新晋提拔的那些年轻文臣,都不一定说的上来渑池之会蔺相如的用心。
    [这次见这竖子,只听到这一段话,再挨上一顿骂也值了。]
    秦王子楚夹了口菜,菜味不好,不影响其心微喜。
    研究权术七八年的白起愕然。
    [不是吧……这娃连这都懂?]
    [我跟无瑕说的时候,无瑕都不懂啊,那时候无瑕得十一二了吧……]
    [这娃这么懂权术……不行,我得再试试他。]
    老人微微坐直了些,试探道:
    “秦稷一生强势,为何这件事却没有大发雷霆,隐忍下来,你能知道这其中为甚不?”
    “因为廉颇陈兵在秦赵边境,护卫赵王安危。”嬴成蟜答的极快。
    白起面上点了点头,心中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秦子楚正妻是蔺相如孙女,八成是与这娃说过。]
    “不错,但还有更重要的原因。”
    他刚说完,闭口不言的某竖子就脆生生地道:
    “渑池之会前一年,曾祖父王拜司马错,白起两人为将军,分兵两路攻楚。”
    嬴成蟜刚说了一句话,秦王子楚眉头一皱,轻拍了一下桌案,斥责道:
    “直呼武安君氏名!无长无礼,你”
    白起横臂拦下秦王子楚,眼睛微微冒光,盯着某个没礼节的竖子。
    “让他说!”
    嬴成蟜理都没理父亲,完全将其当做了一个透明人,继续道:
    “司马将军率军从陇西出发。
    “经由蜀郡,补充巴、蜀之众十万,大舶船万艘,米六百万斛,浮江而下,大举攻楚,占领了楚国的黔中郡(湘西及黔东北一带)。
    “白起攻赵取光狼城(今山西高平西)后,亦挥师南下,进攻楚国北境的邓城(今湖北襄樊西北)。
    “渑池之会发生的时候,我军主力正在楚境作战,曾祖王父怕我军与楚交战时,赵国来攻。
    “楚在我国南方,赵在我国北方,一旦赵国来攻,我军就会陷入南北同时作战的窘境,极为不利。
    “渑池之会就是曾祖王父安抚、威慑赵王,不让赵王插手而安排的宴会。
    “让赵王鼓瑟是震慑手段,无奈击缶是安抚手段,我就不信我秦国锐士会被蔺相如一瞪眼就吓到。“只要赵国不出兵,曾祖王父就达成了战略目标。
    “这个时候,曾祖王父绝不会因为口水、意气和赵国翻脸。”
    白起鼓掌称赞:
    “彩。
    “老夫七八年懂的权术,你七岁就懂了,你母在你还在肚子里的时候就教你了?”
    老人笑眯眯地说着话,骤然屈指弹了嬴成蟜一个脑瓜崩。
    “竖子方才言语故意停顿,竟敢调戏老夫!”
    少年火气本已三而竭,这一弹实打实的疼痛,又把他怒火激了起来。
    他自知打不过白起,跳下椅子跑到白起三米开外,捂着脑门讥讽道:
    “武安君说我喜欢吹牛、夸浮。原来自己才是吹牛、夸浮的人。
    “我七岁就懂的事,你垂垂老矣,学了七八年才知,这就叫学有所成吗?”
    秦王子楚这次没有拦着次子,他正在自责。
    他前夜发现次子天资极高,又知道次子对读书向来厌恶。
    为了不浪费次子天资,特意送到白起身边学兵法,文不行那就来武的。
    哪里想到次子对于权术、人心,把控的竟是如此高。
    只要稍加培养,假以时日,那就是秦国未来相邦,一个真正出自王室的相邦。
    让有相邦之姿的次子去学兵法,他后悔了。
    [话既出口,收不回了,看这次子造化吧!]
    被嘲讽的白起并不生气。
    打仗时敌军邀战,骂的比这难听多了。
    当然,主要还是骂的人表现为白起所喜。
    换个人来嘲讽,早就被大巴掌抽老实了。
    老人摸着雪白的长发,笑意盈盈地道:
    “你既然这都懂,那你就该知道,你问一百遍你大父如何死的,你父也只会回答病死。
    “秦王,看重秦国利益高于一切,他们或许都不能称之为人。
    “需要谦卑时,他们可以对敌国臣子俯首,颜面尽失而不追究。对本国臣子弯腰,极尽恭敬。
    “需要心狠时,他们可以血洗亲族,你曾祖王父就是这么做的。也可以牺牲自身,如你大父。
    “现在轮到你父亲做秦王,他能留你性命已是不易,你如何期望他会为你心安而改口呢?
    “你心中既然已经有了答案,不是吗?何必还要从你父亲口中确认呢?”
    嬴成蟜微微低首,沉默。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但当局的他其实不迷,白起说的他都懂。
    他就是看不开,看不开骨肉相连的亲情。
    从父亲拎着食盒来见他的时候,他就确信,大父不是死于父亲之手,是自杀。
    “秦子楚,我最后问你一次。”他抬头,眼圈微红:“大父到底如何死的。”
    秦王子楚没有迟疑,道:
    “病死。”
    七岁少年站在原地,不说话。
    眼圈虽是红的,却始终没有泪流下。
    他在这一刻猛然间醒悟,他出生的是秦国王室,是明君迭出最终一统天下的秦国末年王室。
    他的父亲秦子楚,是奋六世余烈中,最后一烈。
    他这个子很重要,不然父亲也不会听到他要绝食,就拎着食盒下来看他。
    但在秦国面前,不重要,什么都不重要。
    历代秦君皆如此,只有这样的秦国,方能一统天下。
    秦子楚放下箸,面看次子,露出一副慈父面容。
    “成蟜,你大父的临终遗愿,就是灭六国而一统,让我秦国成为继周朝之后的王朝。
    “你是你大父最看重的孙子,他拉着我的手,说你也是王室子弟,该长大了,好好随武安君修习兵法。”
    嬴成蟜绷着小脸。
    大父在梦中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很确定,大父让他欢欢喜喜地活下去……他的父亲连大父临终遗愿都敢篡改,不告知真相。
    七岁少年冷冷开口:
    “若不是大父看重秦国,若不是不想秦国生乱,我就在文臣、武将、外戚、宗亲都在静泉宫时骂你,而不是等所有人都走后。”
    秦子楚赞赏地点点头,笑道:
    “你虽鲁莽,但还没有完全失了心智,此举不错。”
    一边听闻的白起却是笑不出来。
    一个七岁的孩子,发现感情最深的大父被父亲所杀,该有多痛苦。
    报仇。
    同样行弑父之举?杀死平日间待其还不错的父亲?少年做不出这等非人之事。
    不报仇。
    虚以委蛇,当做不知道,眼前的少年还是做不到,他不畏强权,满腔热血,两世性格未改。
    既不能手刃,又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那就只剩下一条路。
    将生死置于度外,当面质问,骂个痛快。
    可就连骂,少年都不能意气用事,不能让大父生前最重视的秦国失稳。
    七岁,一个在民间都未开始做农活的年纪。
    在承受大父为父所杀的巨大悲痛后,还要镇定心智,理智思考。最终选择发狂疾后,还要选择一个不会影响他人影响秦国的时间。
    还比他这个钻研权术七八年的老人懂权术。
    老人正色。
    “秦子楚。”
    被直呼氏名的秦王子楚转首,略显恭敬视之。
    “武安君请言。”
    白起沉声道:
    “你让此子拜我为师,实在浪费了他的天资。
    “他的表现你我有目共睹,他做相邦,绝对比范雎那个贼子强百倍!
    “你该带他上去,他尽展才能之地不在战场,而在我秦国朝堂,在列国朝堂!”
    在老人极具压迫感的眼神下,秦王子楚微笑着,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行。
    “寡人前日才下他入咸阳狱,今日就放他出去,寡人威严何在?”
    白起须发皆张,怒道:
    “秦稷为了秦国,被蔺相如羞辱都能不以为意,你竟与老夫说甚威严!
    “此子于秦国,不比你那狗屁威严重要乎!老夫真是看错了你!”
    秦王子楚缓言解释:
    “昭襄王渑池之会的时候,已经做了二十八年的王,王位稳固。
    “寡人初继大位,此时正是最需要确立威信的时候,威信尤其重要。
    “若此时寡人继位三年,放这竖子出去便放了,此时却是不行。”
    老人越生气,越冷静。
    看不见的煞气、杀气一起涌动,搅得秦子楚感觉到丝丝寒意透体而入。
    “一个出自王室,绝对站在秦国立场的相邦,比不上你刚继位的王上威严?”
    秦王子楚沉吟片刻。
    “若真是相邦之才,那自然是比寡人的威严重要。
    “但是。
    “这竖子只是有相邦之姿,而未具相邦之才,要为相邦最快也在十年后。
    “他分析的渑池之会,是过去的事,这比分析当前局势简单太多了。
    “以武安君最得意的长平之战来说。
    “再来一次长平之战,赵国肯定不会拿赵括换廉颇,不是吗?
    “过去分析的再精彩,剖析的再透彻,也对现在没有多大益处。
    “寡人需要的是对列国洞若观火,分清当下局势,给寡人以国策政略的相邦。
    “商君变法,张子连横,范子远交近攻。
    “未来的相邦,没甚”
    话未说完,好久没说话的少年忽然打断,冷声道:
    “秦子楚。
    “我若能分析当下列国局势,献治国之策,给你执政方针。
    “不仅我要出囹圄,还要白起出囹圄,应否?”
    秦王子楚啼笑皆非,道:
    “武安君你看,这竖子还真当自己是相邦了。”
    同样觉得好笑的白起却没有笑,士气是打仗的重要因素之一。
    他认为正在成长的少年,此刻最需要的是自信,而不是打击。
    老人遂夜冷着脸:
    “秦子楚,放老夫出去,你可敢应?”
    秦王子楚瞬间便懂了白起用意。
    少年该给自信的时候要给自信。
    回头,看见次子小脸上写满认真。眼睛看着自己,手指指着白起。
    秦王子楚心中觉得甚有意思,嘴角翘起,颔首笑道:
    “真要有相邦在眼前,寡人不用那就是寡人的过错,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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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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