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开始后不久,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
    陆晨。
    当他踩着轻巧又急促的脚步声穿过医院那条通往住院部大楼的潮湿小径,经过那棵巨大的桂树时,灰暗的天空正在飘落着点点滴滴的碎雪。
    他抬起头,看着前方那淹没在如雾般苍茫的飘雪里的灰暗屋顶,眼睛隐约地感受到几滴炙热的温暖。晚冬的季风夹杂着雪,吹在身上,湿漉漉的寒意,那寒冷仿佛可以透过衣服直接刺入肌骨,身体不可抑制地打了个冷战。
    天空中朵朵铅灰色的暗云在疾风的带动下,在天幕上缓慢游移,没有终点也没有归途地游荡,光线黯淡的大厅里,朦胧中陆晨好像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她站在走廊的光亮尽头,伸出手想要隔着漫长的距离握住什么,寒风摇曳起她的衣角。他也伸出手去,想要握住她伸出的手,可终究是虚无,手臂也只能空荡荡无底地下落。
    顾渊看着陆晨从电梯里出现是震惊且有些不安的,倒不是担心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而是担忧他出现这件事本身——不在计划之内的事件。杨浩前面接连做的那些已经让他成了惊弓之鸟,总觉得那些不在预定计划里的事背后会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但在了解到他是从同班同学那儿了解到消息后自己过来的,顾渊便松了口气。
    然后就是漫长的沉默和等待。
    顾渊从来没有觉得四个小时有这么漫长过,他靠在病房的窗边,看着雪一片片飘落,打湿了玻璃和窗台,然后随风隐匿进如烟如梦的世界里,变得无法看清也无法寻觅。身体仿佛变得不属于自己了,他好像能够通过眼睛看到自己的躯壳,恍惚间似乎听到有人在唱歌,但朝窗外望过去只能看见雾蒙蒙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只觉得那个声音又轻灵又近在耳边。
    冯子秋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旁边的江璐和陈颖紧紧地靠在一起,手指一下一下地抠着袖口的纽扣,齐羽和紫枫姐不知道去了哪里,但隐约能够听见隔壁空病房里传来的说话声;陆晨靠在墙边坐着,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双腿,然后抬头仰望着惨白色的天板。空气潮湿沉闷,
    在那长得近乎荒诞的四个小时里,他把自己过去这三年的高中生活全部回想了一遍,那些朝夕相处的生活碎片在眼前慢慢拼合,这些碎片里或多或少都有着这里的一个或是几个人的影子,但他却很难把那些碎片里的影子和眼前的人对应起来,因为他们虽然有着一样的容貌,一样的声音,甚至是一样的习惯,但似乎并不是同一个人。
    这样奇怪的感觉让顾渊觉得有点不舒服,而这种不舒服在陆晨开口打破沉默的时候一下子加剧了。尽管在场的每个人都不喜欢这种压抑的沉默,但当它被打破的时候却又都觉得烦躁,原本每个人都只是被各自的烦恼所困扰着,可当沉默被打破后,藏在各人心底的不安就蔓延过了界线,开始影响其他人。
    “那个……手术会持续多久?”
    哪怕他问得很小心翼翼,刻意压低了嗓音,也无法阻止负面情绪的蔓延。
    “大约四个小时。”顾渊看了他一眼,回答说,末了顿了下,补充了一句,“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四个小时吗……”陆晨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已经过去三个小时了,“等结束了,她会不会想吃东西啊?”
    “啊?”顾渊皱了皱眉,“手术结束之后还要等麻醉的药效过去。”
    短时间应该不会觉得饿。
    原本应该是这么说的,但他迟疑了一下。
    陆晨睁大了眼睛望着他,是希望自己说点什么吗?看陆晨脸上那表情,简直快要哭出来了,完全没了在学校里受人欢迎的阳光大男孩的样子,头发也蔫哒哒地耷拉在额上,黑眼圈一层又一层,说实在的,他看起来更像是个绝症患者。再让他在这里待下去苦等也没什么意义,不如让他出去转转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被冷风吹吹,吃点飞雪,兴许能轻松一点。
    他抿了抿干裂的嘴唇,说:
    “嗯……也许会吧。你要出去买点吃的回来吗?”
    “我也是这么想的。”陆晨说着站了起来,“你觉得我去买点什么比较好。”
    “菠萝包吧。”顾渊想了想,回答,“去城中那家店,过去差不多半小时,时间也来得及。”
    虽然手术结束后卿思肯定暂时什么都吃不了,实际上买什么都无所谓,但顾渊还是选了一个她爱吃的东西,而且去那家店一个来回差不多一小时,正好是手术结束的时间。
    “好,那我走了。”
    顾渊觉得自己永远都会记得,那年晚冬的医院里,陆晨走过来紧紧地拥抱了他一下,然后带着自己的衣服,走出了病房那扇小小的门,消失在他世界里的情景。那下拥抱是如此地用力,以至于让那时本就虚弱的他窒息,可奇怪的是,他却感受到了从陆晨身体上传来的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陆晨的泪水从他的衣领口掉落在他的脖子上,难以言表的炙热。
    尽管他走的时候一路没有回头,但顾渊还是感觉到了他心底的不舍。随着他走出那条长长的走廊,离开了这间病房,身影如同雾气般融入这似乎永远都不会停下来的雪里。
    顾渊不知道陆晨为什么会哭,那个时候手术还没有出结果。但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在顾渊眼里就像是电影中被时光拉长永远不会完结的悲伤镜头。
    当时顾渊忽然就觉得不安,他的视线一遍一遍地在窗外的风雪和病房外坐着的人身上切换,并把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他试图通过这种方法让自己的内心安宁,但一切都毫无作用。在这间过去几个月里让他感到安定的病房里,他的恐惧和不安不断滋长。
    自从陆晨走后,病房里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气氛开始变得沉默诡异。过了一会儿顾渊又听到了那种似有若无的歌声,和隔壁房间传来的说话声。那说话声比起之前要大了一些,他也听出来了那确实是齐羽和姜紫枫的声音,两个人似乎是在为了什么事情而争吵。不对,说是争吵,应该是齐羽单方面的情绪激动,紫枫姐的声音仍然十分平和温柔,只是好像没有起到什么效果。
    两个人的争吵并没有持续很久的时间,没过多久顾渊就看到齐羽的身影出现在了走廊上,然后就推门走了进来,占据了房间的一个角,紫枫姐跟了过来,但在病房门口止步,眼里写满了无奈。
    说来也怪,当时间临近最后期限时,顾渊反而觉得平静了许多。
    他站在窗台前,看着外面庭院寒风里的那棵树叶凋零的桂树,雪慢慢地停了,太阳从厚厚的云层里显露了出来,黄昏的天空中,残霞漫天,温黄色的光蔓延到千里之外的天际,回过头看到了紫枫姐在阳光下泛着模糊温暖光满的面庞,紫枫姐一直都在微笑。顾渊看着她的微笑,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瞬间触动了,他用力眨了眨眼,挤掉眼角多余的泪水。
    直到医生进来的时候,这份平静才被打破。
    其实在看到是他一个人进来的时候,大家就已经知道了结果。但人就是这么愚蠢且固执,即使事实真相已经摆在了台面上,也一定要别人亲口说出来才肯罢休。看着江璐拥着啜泣的陈颖走出病房,冯子秋倚着门低头沉默,齐羽扑在医生身上抓着他的衣领泣不成声地质疑他的时候,顾渊的记忆在这里变得模糊而遥远。
    他不知道是自己真的记不清了还是不愿意去记得那个画面,不愿意去记住那个时候自己的心情。他只记得自己一个人走到了住院部大楼外,坐在台阶上,看着那天暮晚的光线被天际的一整片霞彩给烧红,照在人的身上却没有一点温度,只让人觉得寒冷。
    就在这样的一个黄昏里,他看到了从小径上奔跑过来的,满身是雪的陆晨。
    少年背对着阳光,大衣上和头发上落满了白色的雪,下巴尖滴下不知是汗还是融化的雪水的液体,双手抱在胸前,把一个纸包捂在怀里。顾渊记得,他会一直记得那个时候从陆晨身上飘出来的菠萝包的香气。
    他记得气喘吁吁的陆晨问了句什么,自己回答了一句,然后他抬起头看着陆晨,陆晨也看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说他是不是在骗人。
    “你在玩那种,明明是个好消息,却要说成是坏消息,然后再说出真相让我惊喜的游戏对不对?”
    “……”
    顾渊没有回答他,只是沉默地闭上了眼睛。
    他听到大衣的金属拉链在地上拖动的声音,然后是塑料袋口被撕开的声音。
    他睁开眼,看到陆晨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手里捏着刚才的袋子,里面是一共六个热气腾腾的菠萝包,在夕阳下泛着金橘色的光泽。
    陆晨一句话都没有说,伸手拿出一个,兀自吃了起来。
    他吃得很快,几乎是四口就解决掉了一个。
    然后他拿起了第二个。
    接着是第三个。
    在他拿起第四个的时候,顾渊抓住了他的手腕,陆晨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猛地一甩。
    身体虚弱的顾渊根本没力气抵抗,整个人从台阶上摔了下去,跌坐在陆晨跟前,和他面对着面。
    陆晨把第四个菠萝包塞进嘴里。
    顾渊看到了他红着的双眼和又鼓又肿的腮帮。
    他吃完了第四个,拿起第五个。
    最后是第六个。
    他用颤抖的手拿着它伸向自己的嘴巴,咬下一口,用力地咀嚼,顾渊看到他的下颚夸张地左右扭动,鼻子、眼睛、耳朵都红了,喉咙里还发出了嘶哑的声音。
    就像是在吃蜡裹着的石头,他嚼了很久。
    他试着想要咽下去,但是失败了。
    于是他抓起旁边坛里泥土上的积雪,塞进了嘴里。
    融化成的雪水顺着他的嘴角溢出来,在下巴的两边形成了两条溪流。
    他终于咽了下去。
    吃完了最后一个菠萝包,陆晨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顾渊。
    通红的眼睛,和仿佛抽筋了一样不断跳动的脸颊。
    短暂的沉默后,他想要离开,但只走了几步,胃部就开始剧烈手里,在风雪中长途奔跑耗尽的体力使得他根本无法站稳,某个开关被打开,顾渊看到了喷涌而出的悲伤,和在悲伤里痛哭流涕,边呕边哭锝声嘶力竭的陆晨。
    仿佛要把自己的心和灵魂都给呕出来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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