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墓前,两人的影子被西斜的太阳拉得颀长,远远望去像是形迹奇诡的怪物。
    初春的空气带着些潮湿的闷酸,听完老人的话,顾渊觉得脑海里面像是有一道闪电划过,虽然说一直想要见一见叶秋玲的父母,但没想到是在这种情境下。眼前的老人头发雪白,哪怕脸上没有什么皱纹,看着也并不像是五六十岁的样子。
    “在那之后,我一直在这里陪着她。”老人站在他前边一点,垂着眼,满头白发在软湿的风中仿佛一朵摇曳的蒲公英,阳光和树影交织抚在他的脸上,绘出铅灰色影影绰绰的线条,“这孩子犯傻之后没多久,孩子他妈也受不住打击,随她去了。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一家子就剩下我一个了,我辞掉了原本的工作,索性来这里陪着她俩。”
    老人的视线落在旁边的墓碑上,顾渊顺着看过去。
    “这难道是……”
    “是啊,是孩子他妈。以前两人都在的时候,常常为了小提琴的事吵个不停,后来想想,那些都算是什么呢……”老人的声音像是经久失修的风箱,“麽,都是过去很久的事了,也没什么好再提的。赶紧回去吧孩子,你应该有你自己的事要做。”
    顾渊看着老人,心情有些沉重,他现在越来越怀疑自己追着这件事情不放究竟是否有意义。有太多的人依靠时间慢慢地疗伤,却因为自己的执着而再一次被揭开伤疤,说起来,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在追寻真相?始终无法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让顾渊越来越缺乏支持继续下去的理由。
    望着白发老人萧瑟的背影,顾渊慢慢地抿上了原本微微张开的嘴唇。
    到这里为止吧,不要再追下去了。
    他这样对自己说。
    但是,不甘心。
    不甘心这么久以来的努力白白浪费。
    顾渊转头望着叶秋玲的墓碑。
    上面的照片里,相貌平凡的女生黑色的眸子像是被清晨的薄雾蒙着一样黯淡,但仍能让人感受到一股执拗和倔强。
    年少时身体里好像总有源源不断的能量,轻易跌倒也可以轻易爬起来。
    偏执、认真,抓住某一点紧紧不放,然后掉进牛角尖里再也爬不出来。
    迷茫、困惑,但又饱含热情,坚信凭借自己的力量,一定能做到什么,一定能够让这个世界出现改变。
    很久以后回想起来,才明白当时的自己渺小到让人伤感。
    但你不会后悔,反而会怀念那种感觉。
    那些细碎的情感粘合在一起,逐渐变成渴求、变成呼喊,变成让人坚定下来的力量。
    顾渊抬起头看着老人的背影,前方是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的天空,墨蓝色的苍穹在西斜的夕阳染成黑黄交错的破碎云图,傍晚潮湿的风,和公墓外高速路上的车声汇合在一起,凉凉的,湿哒哒的,整个世界显得虚假而迷幻。
    “等等,叔叔。”
    在老人走到前方石阶口的时候,顾渊叫住了他。老人回过头来,眼睛微微地眯着,脸上的表情有些诧异。
    “怎么?”
    “我想问一个问题,就一个问题。”顾渊走过去,在老人跟前停下,“来祭拜的那两个女生,是不是一个叫李诗雨,一个叫沈雪茹。”
    “嗯,确实是这样,那两个孩子,一个在冬天来,一个在春天来,就像是约好的一样。说起来,又快到日子了。那孩子每年初春,2月的最后一天都会来祭扫。”
    “好……谢谢您了。”
    “不用那么客气,为客人服务本就是我的工作,只不过……”老人说着回头看了一眼那两块墓碑的方向,“我不希望再有更多的人来这里打扰她们了,希望你们能谅解一下我这个老头子小小的私心。”
    顾渊目送着他的身影慢慢远去,石阶尽头的小路,两旁高耸的松树林树冠蓊郁,夕阳的光辉被遮挡,使得小路看起来沉郁晦暗,而行道树的这边,扇形的公墓则沐浴着焦黄色的光辉,对比鲜明。那泾渭分明的黑色分界线,显得有几分触目惊心。
    眼睛酸胀得疼,顾渊抬手搓揉了几下,转身往回走。
    在墓园的出口再次碰到了慢悠悠走出来的陆思瑶,她迈着轻盈的步子提着一只塑料袋走过来。顾渊停下脚步,站在墓园门前的牌坊下,两人视线相交,男生率先移开了目光。
    “想问的事情闻到了吗?”
    “嗯……差不多算是闻到了吧,就是月底的时候可能得再来一趟。”
    “也就是说,计划还是圆满完成了吧,不错。”
    “不错什么啊……你也在关心这件事吗?”
    “没有,我怎么会关心与自己无关的事呢、”
    “啊……“顾渊用单音节附和,就知道会是这样的回答,她一直都是这样,真是自我的可以。所以他才会对那个荒唐的理由半信半疑,如果是别人说出“要到陵园来散步散心”这样的话,他只会觉得对方是在说谎,但这是陆思瑶说的,那就有了一定的可信度。
    毕竟,这个家伙做事从来不会考虑别人会怎么想。
    顾渊看着面前背对着夕阳的女生,163的个子,海蓝色的上衣薄薄地贴在身上,帽檐两边伸出来的带子懒洋洋地挂在肩上,显出锁骨分明的线条。有段时间没见,感觉她比之前瘦了一圈。虽然一眼看过去没有明显的变化,但仔细看就能发现,以前从来都是细心打理的头发现在其实乱糟糟的。
    这家伙……最近到底在干些什么啊?
    旁边的行人来来去去,两人站在牌楼底下,影子被其他人的脚步踩得稀碎。暗黄色的光线在空气里像是纯度很低的流质,带着几分黄昏的疲软,时光也好像跟着慢了下来。
    顾渊有一瞬间的失神,忘记自己是谁,为什么在这里,又要去哪里。
    最近他常常在走神时出现这种感觉,一切变得很遥远,所有人所有事好像都变得与他无关,全世界只是一弯挂在空中虚无缥缈的月亮。
    “诶,你。”女生忽然出声,“要不要吃点什么,从中午到现在,不,应该是从早上到现在,你就没有吃过东西吧。”
    “唔……”顾渊原本是想否认的,但肚子却很不配合地咕噜叫了起来,“确实是这样。但是这附近也没什么能吃的吧,还是回家再想办法算了……”
    女生把手里一直提的袋子举到他跟前。
    “给你的,吃吧。”
    “这是……”顾渊看了一眼袋子里面,扑面而来的香气让他吃了一惊,“香葱肉松面包?还是刚出炉的?你在哪里买的?”
    “就在那边啊,另一个出口那里,路过的时候发现刚好有卖。不过那是家小店,只有这一种了,你就将就一下吧。”女生的语气还是轻飘飘的,吗,明明说着带有温度的话,却有一种刻意的冷淡在里面。
    “将就什么的……别开玩笑了,这是我最喜欢的面包啊。从小到大一直都是。”
    “是这样吗?不知道,我不记得了。所以你到底吃不吃啊。”
    “吃,当然吃了,我都快饿死了。”
    顾渊望着袋子里香气扑鼻的面包口水都快要流下来了,刚想伸出手去,袋子却又迅速远去。
    “你要在墓园门口的牌坊下面站着吃吗?”
    “嗯……好像是有点不太妥当……”
    “就算你愿意,我也不愿意。这里面可是也有我的一份,”女生说着就开始往前走,“从中午到现在,我也一点东西都没有吃过呢。”
    “噢诶……你要去哪儿啊?”
    “回家。”
    “那面包……”
    “上了车再说。”
    然而,一路走到公交站台,登上进城的巴士,两人在后排坐下之后,女生还是牢牢地抓着装有面包的口袋。
    “那个……”
    “公交车上禁止吃东西,这是规定,文明城市的规定。”女生在男生刚开口的时候就用食指的关节敲了敲一旁窗户上贴着的标语,“等下车的时候再给你。”
    “可是面包会冷掉吧……”
    “这是保温袋啦。”
    “好吧……”
    饿得前胸贴后背还被烤面包的香气持续诱惑的男生,实在撑不起笑脸来。从北郊到城西,至少要坐半个小时的车,到那个时候自己已经昏死过去了吧,大概。不过面包在女生手里,而且是她买的东西,虽然她刚才有说是给自己,但是……
    心里虽然痒痒的,但顾渊也不好说什么,只是眉毛稍微上挑了零点几几的弧度。
    时间过去了十五分钟,巴士刚开到城南,女生却忽然站了起来。
    “喂,你要去哪儿?”
    “下车。”
    “不是说回家吗?”
    陆思瑶没有回答就下了车,顾渊跟着下去,只看到女生一个劲儿地沿着马路往前走。
    “居然是这里……”顾渊扫了一眼旁边的站牌,“这家伙……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经过广场、木桥,还有林荫道,最后走上一条没有石板的小径,穿过茂密的树林,面前出现了一个由一块裸露的巨石构成的平台。正对着宽阔的江面,下方是个不算很陡的悬崖,悬崖下边是咖啡馆,左手边远处就是码头,停着不少重型机械和轮船。石头四周一圈又长满了一种不知名的草,散发着古怪的香味,恰好驱散了蚊虫。
    “喂,我说,你到底想……”
    看到女生一个人坐在石头上望着江面的背影,男生不自觉地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顾渊走过去,在她旁边一尺远的地方坐下,长长地抒了一口气。
    “发生什么了吗?”
    思瑶没有说话,默默地从袋子里拿出面包递给他,然后自己又拿起一个,小口地吃了起来。
    “还说是什么保温袋……”触碰的瞬间就感觉到了面包的温度,果然那只是一个普通的塑料袋而已,“不过也无所谓啦……”
    思瑶还是没有说话。
    漂浮在夜晚空气里的墨色越来越浓稠,两个人坐在石头上对着滔滔不绝的江水,吃着已经冷掉的香葱肉松面包。
    直到面包全部被吃掉,女生也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双手抱着腿,下巴埋在膝盖里,安静地望着夜色里翻涌的江面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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