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巧娘慌张地披上衣服, 随手整理了两下紊乱的头发,就追了上去。
    她双眼紧紧盯着扛着锄头走在前头的丈夫,一路追随他到了村尾, 后山山脚下的荒地。
    此时天色已经亮了起来,她便远远地停下来,观望着。
    她听见丈夫嘴里嘟囔着:“大老爷,不要动手不要动手,我这就干活, 这就干活。”
    随后便看见他丈量出三分地大小的位置,蹲下身去捡着石头,锄草, 一副要开荒的架势。
    陈巧娘觉得后背有些发凉, 心中也同样生出畏惧感,看男人这样,好像真是染上了什么脏东西。
    可她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东西其实也不算在折磨丈夫,只是命他劳作罢了, 又没有害他性命。
    家中这些年因为男人的好逸恶劳,日子越过越穷。
    原先还有三十亩地,如今被卖得只剩下十亩, 她一个人起早摸黑, 跟男人似的埋头苦干, 年头好时,靠着野菜和平时的杂活所挣,一家子还能勉强混个温饱, 若遇上灾年, 就只能挨饿。
    这两年换了皇帝, 新皇下令让人多开荒地,只要是自己家开出来的,请来里正写张文书,自行带去官府登记造册,付一钱银子就能落到自家名下。
    只可惜她精力有限,等到伺候好家里那十亩水田,半亩菜地,再处理完家里的琐事,便再没有时间了。
    甭说一亩,就是多一分地都开不出来。
    如今可好了,既然脏东西在命令懒男人开荒,那她巴不得这东西能在丈夫身上呆久一些。
    最好开个十亩二十亩的,她就是伺候不过来,还能佃给别人或是卖给别人,反正不论多少亩,去登记一次都只要一钱银子,怎么都能赚上一笔。
    想明白了这点,她便拢了拢衣襟,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
    回到家中,姐弟俩早已起身,洗漱穿戴完了,都在厨房里忙活着早饭,弟弟何月茗在烧火,姐姐何月香在灶台切着野菜,锅里烧着水。
    “怎么不多睡会儿。”陈巧娘自己也打了水,一边洗脸一边问着姐弟两个。
    何月香正要回答,何月茗已经一脸嫌弃地开口:“大清早地就听他鬼叫,哪里还睡得着。”
    陈巧娘擦脸的动作顿了顿,犹豫了一番,还是没将何曾光撞上脏东西,眼下一改常态,正在山脚下开荒的事说出来。
    她也不知这东西要待多久,若只两三天,那男人肯定会故态复萌。孩子们已经对好吃懒做的父亲失望透顶,若眼下让他们重新燃起希望,过两天又失望,他们只会更加难受。
    孩子们对何曾光的态度,在她看来,有些过于恶劣了,她觉得这样下去不妥,可她又实在想不出来该做些什么来改变他们,只好听之任之。
    儿子过些天就能读书了,都说读书人聪明,想来以后,他自然而然就能学好的吧?
    这般想着,陈巧娘放下了净面的帕子,接过了女儿手里粗重的锅铲。
    “我来,你不是还有两条帕子没绣完?忙去吧。”
    至于女儿,再过两年就能定亲了,到时不在家中,管她与男人关系如何呢。
    届时,她一定要擦亮眼睛,为女儿寻户好人家。
    家境倒还在其次,为人一定要端正勤快,家里家外都能扛得起来就好。这样女儿就不用和她一样吃苦了。
    早饭还是野菜糊糊,临近秋收,地里一大片一大片的野菜最不值钱,却也最能活命。
    吃完饭,陈巧娘穿上了自己最整洁得体的衣服,领着同样精心打理过的何月茗,敲开了村头小秀才先生的家。
    小先生也姓何,与他们一样,都是这何家村人氏,全名何越海。
    他父亲是位老童生,攒了六七十亩田,也曾算得上是村里一号响当当的人物。
    何老童生年逾五十才有了这么一个儿子,自然爱若珍宝,捧在手心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
    被这般溺爱大的何越海在读书上天赋也不强,自然吃不了读书的苦,但又舍不得老父失望,便整日装作用功地去上学,其实私下里联合了其他调皮的孩子逃学去玩。
    那私塾的先生每次要找何老童生讨论此事,何越海就说老童生身体不好,受不得刺激,若有个什么万一,人出了事,他这里还要少一个学生,以后每年要少一份丰厚的束脩。
    那位先生爱财胜于爱才,况且他看何越海冥顽不灵,又不敬长辈,根本不像是有大出息的,干脆随他去了。
    弄到最后,何越海这般长到了十六岁,除了识几个字,能读会写之外,竟连基础的四书五经都不曾读全。
    毫不知情的何老童生却以为自家儿子是文曲星下凡,定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眼看着再过两年,都能过七十大寿了,他大手一挥,推着何越海下场一试。
    他自信满满,甚至连考完试,排名出来,要如何举办庆功宴的流程都想好了,却不料何越海连县考都没考过。回到家中,何老童生觉得难以置信,不信邪地让何越海将回答再默出来,他要当场考校。
    等何越海硬着头皮将考题与答案默出,望着他那狗爬似的字体,何老童生直接愣在当场,用了好久,才颤抖着手,指着何越海道:“好啊,好啊!我不惜一切代价送你读了十年的书,你就给我学成这样?”
    就如何越海年幼无知时狂妄自负地对私塾先生所说,他爹年纪大了,受不得刺激。
    真相大白的刹那,何老童生‘哇’地吐出一口鲜血,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得亏旁观者见势不对及时去喊来了大夫,才救回了何老童生一命。
    只是经此一事,老人的身体到底是垮了,只能每日躺在床上,汤药不断地养着。
    原本算得上是富户的何家也被这日复一日的药钱拖得卖田、卖房。
    家中这一场巨变,总算是让纨绔自负的何越海清醒了过来。他痛定思痛,每日亲手照顾老父的同时,头悬梁、锥刺股地用功,终于是在二十二岁那年过了县试、府试,成为一名童生。
    何老捧着儿子的童生身份文书,笑容满面地闭上了眼。
    送走父亲以后,二十四岁的何越海再一次通过了院试,获得了秀才资格。
    他还是想考下去的,毕竟才二十四岁,只可惜家里这些年为了给父亲治病,办丧,家财都散得差不多了,连平日吃饭都成了问题。
    他便寻思着抄抄书,再自己办个小书塾,教十里八乡的孩子们识几个字,不但能为自己挣些既能度日,也能攒齐赴考的钱。
    数了数手里的钱,确实是一百一十文不错,何越海将其收了下来,扬起笑容对陈巧娘母子道:
    “好说好说,那就让孩子留下来吧。其他几个孩子也都是这些天来的,我们每日识得字也不多,阿茗只要用功,很快就能追上的。”
    陈巧娘眉开眼笑:“那就麻烦先生了。”
    一向话少又稳重的何月茗也露出一抹激动之色。“先生,我一定会用功的!”
    何越海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又道:“只是识字的话,不需要什么,写字也好,我眼下都是让他们拿树枝在沙盘上练,但这法子不能长久,你还是得想法子为他凑齐文房四宝,笔墨纸砚,哪怕廉价一些也无所谓,但要越早越好。毕竟读书写字,可分不了家。”
    陈巧娘脸上的笑容不自觉地敛起,双手局促地抓着衣摆,眼中划过一抹难堪。“先生说的是,我会想办法的。”
    一旁的何月茗也恢复了先前的沉默寡言,默默地低下头去,置于身后的小手用力地紧握成拳。
    “好了,该上课了。”何越海淡淡地说,随后便转身,往课堂走去。
    对眼前母子的处境他听说过,是挺可怜的,可那又如何?村中可怜的孩子多了去了,就算是他,不也有过如此窘迫的时候么。若一个个都要他同情在乎,他直接开善堂好了,开什么私塾。
    陈巧娘连忙将小儿子向前推了推:“阿茗跟着先生好好地学,娘先回家。”
    何月茗用力地点了点头,快步跟上了先生。
    他不会永远都让母亲和自己一起受这等难堪待遇的,他要读书,要识字,要考功名,要做人上人!
    陈巧娘离开了私塾以后,并没有径直回家,而是先绕到了自家田地,仔细看了眼地里的稻子,确定其长势良好,才放下心来。
    读书烧钱,她自小便知道这个道理。
    书铺里的东西,都贵得要死,一支笔最便宜都要十五文,一刀纸最便宜也要五文,可粮食也不过三文一斤呐!即便到了灾年,价钱上涨,最天价的时候,一斤粮食也不过卖到三十文!
    陈巧娘心里一边筹算,一边比较,越想心情便越是沉重,她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叹了口气,只觉得压在背上的重担实在是沉,她都有些透不过气来了。
    可日子再难,总要过下去的。
    她长舒了口气,对自己道。
    千难万难,她都要走下去,她自己这辈子可以就这样在苦难中挣扎沉溺,她的孩子们不可以。
    与其想着那些东西有多贵,不如再想想,还有什么可以干的活,能挣一点是一点。
    不论是阿茗读书要用的东西,还是阿香将来嫁人的嫁妆,她这个做娘的,都要拼尽全力为他们攒齐。
    这般下定了决心,她眼里重新展现出了光彩,正要回家的时候,忽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在骂骂咧咧。
    “老子一大早就起来,到这里干活,现在活都做得差不多了,能回去了吧?我从早上到现在,一口饭都没吃,再这样下去真的要饿死了,大老爷。”
    陈巧娘心中一动,这是她家死鬼的声音。
    她抬头看了看天色,日上三竿了,难道那脏东西一直逼着他干活到现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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