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4章 一世之名
    泰昌十年就这样到了。
    正月初六,山东衍圣公奏疏抵京,奏请由朝廷遣命官官勾祭田,曲阜大成先师庙所需以后概由山东地方列支定额给付。
    曲阜知县也再度请辞。
    朱常洛看完问王安:“没闹出什么事?”
    王安垂袖回答:“族老自缢一人,病死两人,孔府械斗了一场。”
    朱常洛笑了起来:“哦?衍圣公久不在曲阜,怎么压下去的?”
    “衍圣公舍了自家三处庄田,还有济宁、临清共六处产业,把本支旁支彻底分家了。得旁支之助,本支那些人也闹不大。”
    “这么说,没用山东官衙的人?”
    “没有。”
    遥远的皇帝对曲阜的动静了如指掌,不论这些信息来自山东官府还是王安麾下改革之后的内察事厂。
    朱常洛感叹了一声:“千年富贵,毕竟不简单,总有存续之道。”
    偌大一族,三条高层长者的“贵命”。于孔氏而言,内部毫无疑问称得上一场“政变”。
    除这三条命之外,其他内部流血,可以想象。
    但孔尚贤总算是自己也开始破财消灾了,他于族内的功过是非,自有后人论述。
    今时今日,他在朱常洛这里能过关。
    “去告诉孔尚贤的儿子,三日后拜相,他宜代父观礼。”朱常洛吩咐着,“衍圣公体国之心,朕甚是欣慰。传旨,衍圣公精研格物致知论有成,授太常学士衔,着其于兖州主持泰南书院。”
    山东如今共有三个王府改成的书院:济南德王府改成的太学山东书院,这是和太学中学苑具有同等学力、学成可授举人的官学;兖州鲁王府改成的泰南书院和青州衡王府改成的泰东书院,这两个稍次一些,只能授生员。
    给了孔尚贤一个事情做,却又不是主持着山东的“最高学府”,朱常洛也算给出信号了。
    现在到这一步就可以。
    进入泰昌十年,大明已经每个省都至少有一个太学的分院。
    随着一届一届的学生学成结业,大明举子和生员正在越来越多。
    在新政的大背景下,官绅优免和财计的矛盾终究会被人提出来。
    改革该深入了。
    这些事就是一房七院这八相们的使命。
    朱常洛已经只用作为后盾,坚定地支持。
    旨意传出,京官们虽然有些人比较惋惜这场风波结束得如此之快,没能捞到更多资本,但也能接受。
    反正态度已经借由这件事表达清楚了。
    正月初九的拜相大典要好好准备。
    叶向高自不必说。这个春节,他府上门庭若市。
    但叶向高也十分谨慎。相位虽好,却也很凶险。皇帝虽明言君臣共治,却也不能容他得意张狂。
    一个斋戒焚香、自省静思以待大典就能对客人们避而不见。
    说只是八相,但其中有个特殊的人,那就是年轻的定国公。
    以他为核心,新旧勋臣们要好好安排一下了。
    正月初七,皇帝又在武楼赐宴,这次只有枢密院、治安院的文武参加。
    治安院的文臣之首牛应元还在从南京赶往北京的路上。名单虽然是腊月二十五公布的,召他入京的旨意却发得更早。
    今天赐宴的重点也不是他,而是在座的在京新旧勋臣们。
    “虽不能说一代不如一代,但不孝子孙总是更容易出。”朱常洛对他们的训话很简单,“朕御极之初,先管束你们,以昌明号帮你们挣钱。此后有战,愿从沙场建功的,毕竟只有寥寥数人。现在有了治安院,这是条新出路,但朕要把话说明白。”
    治安院体系何等重要?以后,可以说枢密院专门负责对外的征伐和国防,而治安院则负责对内的缉盗剿匪。另外,更重要的则是皇帝意志在地方上的武力延伸——他们会是与地方打交道最多的武力系统,也是最经常与百姓打交道的武力系统。
    “不需要非常好的上阵杀敌本领,这就能让你们的更多子孙有个出路,前提是要懂得做官、做亲民武官的道理。”朱常洛看着他们,“除承德府、辽宁省外,其他诸省还不会立时设置治安司。但要提前做准备,你们提携入军伍的将官,你们自家子嗣,开春后便由枢密院会同治安院遴选,先入武学集训,再到通政学苑进修。”
    从这件事入手,首先是安置新旧勋臣们举荐入军方的一些能力较差的人,其次从中枢这里让他们的任命经过统一意志的灌注,最后才择优任用。
    骨架先搭起来,随后牵涉到的是诸多五府老兵的退役安置。地方上要配合的,是在现有差役队伍里进行裁汰遴选,以后才会组成专门的治安院体系。
    他们涉及到地方执法权,又是新事物,朱常洛要大量心思在这边。
    与治安院性质相近的,自然是理藩院和官产院。
    方从哲不必说,去通辽、回程,一路上朱常洛早就与他聊过很多。方从哲从很早就知道自己将有这一相之位,目前他的工作也十分明确:对北疆诸国后续战略的落实,筹办今年的广州商贸博览会和外滇、南洋诸国朝觐。
    而贺盛瑞则当真是泰昌朝才起势。
    他先是在工部主持和承担了许多大工程,初步为北直隶、承德府一带打下了一些工业底子,现在则一跃而成为一相,而且是极为特殊的一相。
    官产院之下,首先便是漕运、马政、盐政、钞关、市舶司等钱袋子,还有矿、厂……
    说实话,这些东西贺盛瑞有点手足无措,好在同样有皇帝给他开小灶。
    “衙,很简单,大体仍如旧制,税政院也会参与其间。但朕用你,就是你精于管理、审计。”正月初八的上午专属于贺盛瑞,朱常洛跟他说着关键,“行,也重在用人、审计。其中不少人,倒不用官产院来用,其余一房六院乃至于将来诸省之下,各有行,官产院的核心,仍是审计,保证亏损有长远目的,盈利能依法完水,资产没有流失……”
    官产官产,如今除了那些盐场矿场和新边开辟的牧场等,最大规模的官产莫过于地方官田。
    这一块过去都是地方官府与地方大户合作,由他们来承租然后招佃,这种事情后面当然该更精细化地管理。
    到了下午,牛应元才风尘仆仆地赶在拜相大典的头一天抵达京城。
    抵京第一件事,自然是面圣谢恩,于是这下午的时间则留给了他。
    牛应元在宫中呆到用完了晚膳才离开,这一夜的京城里,文武百官和各个部门都已经在静静准备着。
    叶向高天还没亮就起来了,家仆托着盘子,其上是专门新制的礼服官袍。
    至此,大明官袍有了一种新色:一品衣紫。
    叶向高心情激动地穿戴好了,到了府中正堂处,先是接受了阖府家小的道贺,管家则上前说道:“相爷,御赐抬舆已入府。”
    “好生招待了吗?”
    “自然。”
    叶向高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走吧。”
    御赐紫禁城内抬舆,这是皇帝给他这个宰执的特殊恩典,以示对他的尊重。
    叶向高还年轻,身体还很好。以后寻常时,他也不准备坐这抬舆。但今天不同,今天是他的大日子,是他需要天下人都知道,他是受皇帝所拜而为宰执的大日子。
    大典一丝不苟,该坐。也想坐!
    一个更为华丽尊贵的抬舆、七座官轿今天都由锦衣卫来抬动,以后则由一房七院备专轿、专人迎送八相往来于紫禁城于家宅、各衙之间,这是属于八相的待遇。
    他们从京城各处出发,朱常洛也起来了。
    郭兰芝为他整理了衮服,又看了看穿上太子礼服的儿子。
    “来。”
    朱常洛伸出手牵着儿子,向郭兰芝点了点头,就从坤宁宫先去乾清宫。
    “爹改了祖制,自今日起,你也要关心朝政得失。”
    “儿臣谨记。”朱由检还小,听话就是了。
    朱常洛牵着他慢慢走,随口说道:“人力有穷时,天子只能靠用人掌稳天下。用人有道有术,若只知帝王心术、权谋手腕,固然能把皇位坐稳,但群臣党争,于国于民便是不幸,久而久之民心必失。设相,放权,是以诚待贤。人都有志向,有尊严。不以天家奴仆视之,而以国士待之。大明之大,从不缺才德兼备之士,你要学会坚持这个道,学会分辨德才的方法。爹是给你将来出了难题,但也是对你有更大的期待。”
    朱由检似懂非懂,但点了点头:“儿臣先记着,儿臣定用心领悟。”
    朱常洛当然是给他出了大难题。
    放权容易,收权极难。
    他并不愿意见到这种结构将来又倒退,因为能力不够,子孙将来干脆只凭仍旧至高无上的皇权用暴力的方法改变这些。
    时代大势无法阻挡,现在他已经打开了发展工商业、提升生产力的局面,帝制最终会迎来它的结局。
    从朱常洛的私心来讲,就算他的后世子孙将来能力平庸,他也希望子孙们有个不那么残酷的结局。
    从这一点来说,逼死了三个族老的孔尚贤不也是如此吗?
    所以今天,他要先带着儿子去观礼。
    让他看着,他的父亲很庄肃很认真地拜相,希望这些重臣能辅佐他把国家治理好,去做那些对国家长久而言更有利的事。
    让他看见了,随后才好继续教育他。
    午门之外,百官看着向来只为天子服务的锦衣卫抬着八相来临。
    他们率先感受到这一点,感受到天子是个多么难以用常理来琢磨的天子。
    他当然有他固执的一面,从御极到如今都在不断对官绅这个群体露出獠牙。
    可他又有这一面,对他心目当中可以重用的臣子给出以前难以想象的尊重、待遇。
    就像他提出来的矛盾一说,一模一样。
    三通鼓响,宫门大开。
    田乐等人先下了轿,但叶向高仍稳坐抬舆之中。
    相同的是,他们八相都能从御道入宫:这又是天子亲自审定之后,从大典仪注里专门改的。
    八相之中,宰执为尊,可谓之首相。
    紫袍,御道,抬舆。
    朱常洛端坐于奉天皇极殿内的宝座之上,静静等着他们入殿前来参拜。
    如今,当然还是等级分明的。
    无需避讳,就算再过数百年,同样如此。只不过,那时要进入到明面上没这么多规矩的时代。
    但眼下还是大明,这个阶段里,予以规格、天赐权威,有助于他想做的事情往下推行。
    此刻的八相里,并不全是当时的田乐,因为他的理想与天子的理想能够共鸣而忠心用事。
    叶向高以前的风评是差一些的,威望是差一些的。既然他有决心,朱常洛就要帮他补一些威望。
    “天子升座,众臣入拜!”
    远远的殿外传来礼官的声音,随后是奉天殿门大开。
    叶向高已经在殿门前下了抬舆,站在了最前面。
    这一次,不是文武分列两班了,不是那些超品的公侯伯站在他们前面。
    叶向高却没有第一个走在前面,而是对田乐等七人说道:“列位,一同入殿吧。”
    “首相请!”
    “陛下恩重,我等皆为肱骨,岂能不同进退?”
    叶向高十分明白,其实一帝八相只有一个头脑,他不该过分出头。
    于是在他的坚持下,大典居然执行时还有一些小变化。
    但这是反映叶向高聪敏的小变化,也是反映他权威的小变化。
    这点小变化,相当于驳了皇帝审定的大典仪注,但皇帝并不会不开心。
    相反,他有这个权威临机权变。
    八相在前,众臣随后。
    一步步走过奉天皇极殿之间长长的甬道,他们看见司礼监掌印及秉笔、随堂大珰们手中拿着的托盘。
    每一个盘子上,各有宝印一枚、腰牌一方、文房四宝一套。
    笔身为丹砂红漆,墨却仍是黑墨。
    但这已经象征着他们拥有代天子处置那些已经下放到一房七院权力。
    长长的制旨被唱诵出来,回荡于奉天皇极殿内。
    中心思想,正是年前在这里赐宴时皇帝说的话,只不过剔除了那些“这也是为了朕、为了你们”的私心表述。
    全是公心。
    士子进学,格物致知,修身齐家,是为治国平天下。今设诸相,以全其报国之志,以展其治国之才。
    圣天子临朝,擢贤用德。亲拜诸相,托付以国政之重,盼众正盈朝,唯黎庶苍生生计为国计。同心协力,共治国泰民安之繁华盛世。
    泰昌十年,华夏纪元一八三二年,天子于奉天皇极殿拜命八相,亲付宝印,郑重开启大明内政新篇。
    申时行、沈一贯、王锡爵、沈鲤、萧大亨等咨政学士们感慨地看着这一幕。
    十年之前,十年之后,截然不同。衍圣公已苟且偷生,而八相今日此等礼遇,谁不以死相报?
    至少此刻,他们羡慕。
    名啊,一世到最后,怎么好放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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