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显然不想在此话题上继续纠缠,只先安抚着表哥的情绪,赶忙否认道,
    “苍天可见,我分明日夜都在祝祷表哥病愈,若生了盼你病亡这般恶毒的念头,那我尤妲窈这辈子的冤情都不得平反,一世都被人指着鼻子唾骂!且在我心中,表哥自是比萧勐更紧要千倍万倍……左右无论这门亲事成与不成,只要表哥还活在这世上一日,我便陪在身侧一日……”
    直至你撒手人寰。
    她在心中默默补上这一句。
    含糊其辞一通之后,尤妲窈又隐约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她垂下头,微抿了抿唇,又觉得有些丧气,
    “只是表哥的脾性,真真是愈发让我猜不透。
    你自是明白我为了获得赵萧二人的青睐,暗地里花了多少心思,费了多少功夫,起早贪黑练舞学唱不说,还日日在院中苦命练习宫廷礼仪,熟练掌家庶务,就连那些诗史文册几乎就要倒背如流……如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好不容易让萧勐松口答应娶我,就差那么临门一脚,我就能如愿以偿……”
    “表哥,你得知这个消息,难道不该为我感到高兴么?
    毕竟狐媚勾缠,揣摩人心,投其所好,对症下药……这些桩桩件件都是表哥你手把手亲授的,甚至连萧勐这个人,都是表哥精挑细选推送我到面前的,如今眼看即将功成,表哥难道不觉得振奋人心,与有荣焉么?就一点点开心的感觉都没有?”
    没有。
    一丝一毫都不觉得开心。
    甚至觉得心中淤堵,很是不适。
    或李淮泽自己都未曾察觉到,在不知不觉间,眼前女人的份量在他心中已经加了足足的码,在举手投足间已能牵动自己的情绪,这于时刻要保持冷静理性的帝王来说,实乃大忌。
    他的立场,早就在二人相处的过程中,悄无声息开始转变。
    初时确是觉得她可怜,想要祝她一臂之力不假,可现在不一样了,她如此娇妍玉姿,年华正好,凭何要嫁给个痴儿耽误一生?
    分明还有更好的选择!
    心中虽这么想,嘴上却断乎不能承认此等前后矛盾的行径。
    李淮泽面上的寒冰微微消融了些,并未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又问道,
    “嫁入宜春侯府如何?
    绊倒了王顺良又如何?
    婚姻大事非同儿戏,莫非你大仇得报之后,当真要与个智商低下之人长相厮守么?”
    “有何不可?”
    尤妲窈神情认真,一字一句道。
    “智商高低,其实不是最最紧要的。王顺良聪慧过人高中皇榜,可却脏心烂肺丧尽天良,冯得才神智健全,却依旧藏污纳垢逞性妄为……萧勐虽先天不足了些,可论品性便比他们强上万倍。
    我与他虽无男女之情,但有朋友之谊,且论门第家世,原也是我高攀,他痴傻我家贫,说起来也算得上登对,我早就想好了,待复仇大计实施成功,我必感念他的恩情,安守后宅,陪他一同好好过日子。”
    李淮泽越听,眉头便蹙得越深,眼见她说得这般煞有其事,完全就是副胜券在握的样子,便忍不住想要泼她冷水。
    “莫要高兴太早。
    宜春侯夫人铁血手腕,是出了名的眼里容不得沙子,虽说宠爱嫡子,也可护犊子得很,你那些伎俩糊弄糊弄萧勐可以,可若想要躲过内宅妇人的眼睛,只怕比登天还难,萧勐或没那个福气娶你。”
    这个结果,尤妲窈自然也想到了。
    “我与萧勐约好,以三日为期。
    期间若是得了双亲首肯,他必会传信给我,可若他无法周全,三日后我便另做打算,饶是宜春侯夫妇不肯通融亦无妨……
    毕竟,我还有赵琅。”
    二人同站在雕花廊下,四周端得是副花团锦簇的好景色,香甜沁人的花香,随风消散,迎来了许多嗡嗡作响的蜜蜂,及五彩斑斓的蝴蝶。
    又由东南处飞来只翠绿的蜻蜓,轻点流水鲤池,泛起微微涟漪。
    *
    流光水滑的汗血宝马,如箭般驶离出斜香巷,顺带而过的疾风,将路边摆摊的小帐吹得鼓胀,道上的百姓纷纷侧身躲避,惊吓之余循声望去,只见马背上的女子生得清丽无双,双臂紧勒缰绳,衣裙随风朝后飘曳,显得格外英气飒爽,只是那双眼睛胀得通红,眸光目露凶光极其锐利,好像是个赶赴战场杀敌血恨的女将军。
    此马名为疾风,乃是忠毅侯府一等一的良驹,楚潇潇出身军将之家,御马技术高超,又加上刚刚被退婚直冲上天的怨愤,驾驶速度极快,很快就将身后的一众家丁甩开,连背影都追不见了。
    细微的哽咽声,散落飘零在扬起的尘灰中。
    期间或许哭过,可很快就被风吹干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待心情平复得差不多,发现自己已是到了一片僻静的山林之中,日照西斜,在郁郁葱葱的绿植间隙中洒下一片金光,空中成群的鸟雀归巢,树叶簌簌作响。
    景随心境。
    若是以往,她必定有闲情雅致,细细观赏一番,指不定还要赞一句“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可今日,见识到竹马未婚夫竟是个那般的负心汉之后,她只觉自己婚事多舛,只想叹一声“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简直不能再想。
    越想便越觉得恶心发寒。
    罢,出来这么久,母亲在家中等着必然忧心,楚潇潇便预备着往回走,可拉着缰绳让疾风调转马头后,人又有些发蒙,才发现方才气激之下只顾着莽头向前冲,
    现竟迷了路了!
    此处显然已经远离市井,四周只有鸟兽之声,随着天色渐晚,从林深处隐隐传来几声狼嚎,听得楚潇潇有些心惊胆颤。
    她虽会些皮毛功夫,可到底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至多参与过几次专供女眷取乐的围猎,哪里真正深入过此等丛林腹地?若是在天黑之前还走不出去,待夜深猛兽出行捕猎之时,小命必然不保。
    楚潇潇的方向感委实算不上好,溜着马转了四五圈,却好似在原地打转,直到再次看到那颗极具标志性的外头树之后,她才终于彻底慌了神,呼啸的风声刮得她神魂都在颤震,死神好似就在林中的某处觑视着她,只待时机成熟,便会猝不及防袭来,见她魂魄收了去……
    就在她精神受力到极致,濒临崩溃边缘之际……
    身后暗处传来一格外熟悉的男声,
    “姑娘真真是让人好找。
    若再跑远,都到沧州了。”
    楚潇潇寻声望去,只见在西南处的山坡之上,几近湮灭消失的暗金色余晖,惊现个骑着高头大马的男人身影,她再定睛一瞧,认出了来人的瞬间,所有情绪好似都得到了宣泄的出口,只带瞪圆了眼睛,带着无尽的委屈大喝一声,
    “你是吃闲饭的么?
    怎得现在才来?!”
    陆无言是何等人也?
    他乃御林军的御卫统领,衔功勋贵,国之重臣,按理说只听皇上一人令下,今日原也是刘武一干人等跟丢了人无功而返,尤妲窈放心不过央求到身前来,陆无言才接下这趟差事,哪知一路奔波劳碌好不容易寻到行踪,这忠毅侯嫡女不仅不感念她的辛劳,反而张嘴就是劈头盖脸一通骂,他不禁心生不快,眉眼一沉,就在想要对其言语教训一番时……
    只见这方才还刁蛮任性的忠毅侯嫡女,倏然眉眼耷拉下来,嘴唇一瘪,竟就哽咽着流下泪来!
    斜香巷发生的那些事情,陆无言自然也听说了。
    骄矜尊贵的女儿家,乍然经历那些变故,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她今日过得并不容易,眼见她哭得眉头眼睛都红了,瞧着实在是有些可怜,罢了,此女惯有些胡搅蛮缠,不与她计较便是,或是觉得再他面前流泪有些丢人,她倒没有放肆哭出声来,只在喉嗓中抽噎饮泣。
    此状反而更令人心生怜惜。
    迎风流泪久了,只怕是要落下病根,正在陆无言想着要不要出言抚慰几句时,她倒反而很快从情绪中抽离出来,抬起指尖将泪脸一抹,复又将杏眼瞪了瞪,颐指气使道了句,
    “还不麻溜在前方开路,引我归府?!”
    陆无言垂头轻叹了口气,揉了揉额间,终究未再说些什么,依她所言调转马头朝丛林外驶去,担心身后马疲人乏,他也并没有骑得太快,时不时还扭头确认一番,看看她是否没有跟丢。
    二人一路无言,约莫行了一个行程,直到天黑了,才驶到了城郊附近。
    远远望见高阔夯实的城门,楚潇潇明白彻底安全之后,才夹紧马虎,飞快越过了前头引路的男人,径直朝忠毅侯府去了。
    今日出门时,楚潇潇只报备道是与表妹出门踏青,虽说折道去了斜香巷,事情闹得也有些大,可没有她的吩咐,下人是不敢随意捅到母亲身前去的,所以现下母亲或许还并不知道她与冯家退婚的事,这些污糟还需缓缓道给母亲听,毕竟这些年来,母亲一直待冯得才非常亲厚,若是得知事实真相,只怕是要呕出一口血来。
    忠毅侯府门口,楚潇潇勒紧缰绳,马匹顿停,她踩着马镫俐落翻身下了马。
    门房瞧见她立即迎上前来,传话说夫人吩咐,若是她回来了,立即去正房回话。
    楚潇潇心中咯噔一下,莫不是母亲已知事情全貌?
    她不敢耽误,只掸了掸身上的尘灰,连衣裳都来不及换,阔步朝正房赶,哪知将将走到院门口,就瞧见母亲捂着胸口,神情惶惶,眸中带泪迎上前来,颤着嗓子,
    “冯家方才遣人送还来你的庚贴,竟口口声声道要退婚!
    且听那婆子话里话外的意思,好似是在近期登门拜访时,冯德才移情别恋,爱慕上了窈儿,不日就要去尤家求亲?!”
    “我的儿!你与他指腹为婚,两小无猜,感情甚笃,岂会闹成这样?
    ……我几乎是看着他长大,那是个老实的榆木秧子,总不会是他主动亲近……会不会,是窈儿刻意勾缠,坏了你的好姻缘?”
    楚潇潇闻言一愣。
    她委实没想到,不过出门遛了一圈,竟被冯德才寻得先机,编排出此等荒谬之言来?
    退婚之事,于男女双方来说都不体面,而二者之间的过错方,更是要受尽舆论谴责,冯德才必定是想要尽力挽回些颜面,才如此胡编乱造一通,他为了先将自己摘干净,必是要大肆宣传此谣言,眼下只怕整个京城都知道了!
    祸水东引。
    他竟将矛头对准了身陷囹圄中的表妹!
    窈儿本就名声不好,他再狠狠踩上一脚,她以后哪里还有翻身的余地?
    眼下就连母亲对此谬言都深信不疑,怀疑是窈儿坏了她的姻缘,那其他人必定更会这么想了!
    而他冯德才又有什么错呢?
    他不过是个年轻力壮,有着世俗凡念的青年人,不过禁不住美艳女郎三番五次的诱惑,最终被步步逼近,顺势而为而已,免不得还会有昏头昏脑的糊涂人夸奖,歌颂他宁愿舍弃大好的婚事,也要奔赴真情,且不计前嫌愿另娶丑闻主角。
    甚至可以在百姓们对窈儿妹妹的痛诉声讨中,完美隐身!
    真真是好绝好狠好毒辣的一招!
    第五十七章
    翌日,国子监。
    此乃澧朝最高学府,能在此受教者,不是高官勋爵家的子弟,就是各地州府送来的天之骄子,若无意外,他们便是今后朝廷的中流砥柱,只待在科考中崭露头角,便可入朝授官。
    除了极少数勋爵子弟,其他学子们平日里大多很勤勉,不过他们倒也不是些只知闷头苦读的书呆,常对朝堂新规有些政论,亦热衷谈论市井八卦。
    现下午休,在学监中那颗硕大无比的老榕树下,学子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说起那桩昨日的传闻来。
    “据说冯家与楚家是相逢微时,所以才有这场指腹的婚约。
    现如今他冯家不过就是军中六品末将,而忠毅侯却正是当红,威势极盛……若我是那冯得才,上杆子入门做赘婿都使得,可他竟反其道而行,还将此等上好的婚事退了?莫不是鬼迷了心窍?”
    “哪里是鬼迷了心窍?分明是那尤家大娘迷了他的心窍!”
    “何出此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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