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变成了半下属半俘虏的身份,想要妥善安置,就得比平时要花上更多的心力。
    韦念安越是计算,越是为自己的损失叹息。
    一个人的生命并不多值得在意,哪怕那个人是自己的结义弟弟。然而人马、权势、地盘上的减少,却无论如何不能不让她觉得遗憾。
    韦念安是官府中人,想要直接统辖江湖豪强终归有些不便,她一直利用陆月楼来做这件事,却忘了给陆月楼准备一个合适的备份。
    文博知或者可以接替陆月楼的工作,但忠于陆月楼的那些人肯定会对为韦念安效命的文博知感到不甘,应当如何调节这之间的关系,确实很让人头疼。
    想着后面需要处置的事务,韦念安顿觉头疼,虽然她现在已经不怜惜陆月楼的生命,对益天节的不满反而越发浓郁。
    就如朝轻岫所言,当初发现陆月楼态度不对时,益天节首先还是应该选择安抚,就算仍然觉得陆月楼有反意,也应该徐徐图之,怎能当街击杀。
    韦念安回忆当初的话,忍不住想,难怪朝轻岫武功在年轻一辈里不算第一梯队,却能成为问悲门主。
    起码这个小姑娘的大局观很好,而且遇事沉着冷静,总能在恰当的时间给出正确意见。她的优点,恰恰是许多只懂得用武力说话的江湖人所欠缺的。
    韦念安坐在自己的书桌前,与姿态恭谨的下属相对沉默,她看着房中的书卷,一时想起了以前上学时的岁月。
    以前上学时,韦念安曾听一个喜欢偷懒的同窗说过,人只要开始考虑问题,就有数不尽的问题需要解决。
    出仕后,韦念安一次又一次验证了那位同窗理论的正确性。
    比如今天,她才在想着陆月楼身故的问题,问题之一就主动找上了门。
    一位因忙碌而显得憔悴的侍卫前来回禀:“六扇门的伍大人过来拜见通判。”
    韦念安皱眉:“他来做什么?”
    这些日子,不愉快的神情越来越常出现在她的面孔之上。
    益天节低声:“多半是来查前几日的陆府前斗殴之事。”
    韦念安面色愈发凝重。
    她当然不是想不明白伍识道的来意,只是不希望这么早就去跟花鸟使打交道。
    陆月楼在交战中被益天节所杀,而且杀得还特别不加掩饰,连找人顶罪都做不到,完全满足花鸟使的干涉条件。
    韦念安之前刻意将案子压在手中,就是不想让燕雪客等人插手。
    至于伍识道,他乃是孙相的门人,性格圆滑,一般不肯得罪别人。
    所以听说来的人是伍识道时,韦念安就有些怀疑,觉得对方会来见自己,说不定是得到了京中的授意。
    韦念安:“既然来了,总不能不见,就就请伍大人过来。”
    在韦念安对伍识道前来之事感到不满的时候,伍识道本人也略觉不安。
    ……他当然不愿意来触韦念安的霉头,可谁能告诉他,今天早晨,朝轻岫身边的护卫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家里,提醒他别忘了履行自己花鸟使的职责?
    被迫进入工作状态的伍识道只好跑到了韦念安府上,见到那位通判大人后,他先叹息了几句城中治安,然后道:“听说陆公子去世当日,有通判府的人在陆府附近出没?”
    韦念安端起茶盏,微微笑着,不答反问:“此事伍大人是听谁说的?”
    伍识道也是一张笑脸,话更是说得滴水不漏:“永宁府一向安泰,难得发生点意外,自然举城皆知。如今茶楼酒肆中传得沸沸扬扬,通判不曾收到消息么?”
    韦念安尚未回复,就在此时,又有一名护卫前来叩门,直接在堂外跪下,道:“大人。”
    这次对方没说什么事,然而府内护卫训练有素,等闲不会打搅主人说话,韦念安立刻放下茶盏的,面上带了些不好意思:“家里突然有些事情,请伍大人稍待片刻,我去去就来。”
    伍识道躬身:“通判请便,要是不方便,下官就明日再来拜访。”
    韦念安匆匆返回内堂,然后遇见了等候在此的查四玉。
    查四玉欠身:“韦通判。”
    韦念安:“朝门主近来如何?是她有什么事情相商吗?”
    查四玉道:“今日伍大人前来通判府……”
    韦念安笑:“朝门主好灵通的消息。”
    查四玉:“并非如此。我们收到信,说燕大人那边有意插手,于是门主便遣人鼓动了一下伍大人,让他先来问,如此一来,燕大人他们就不好插手同僚的案子了。”
    ——燕大人有意插手之事其实半真半假,既然陆月楼死在永宁府内,燕雪客与云维舟等人肯定已经开始收集信息,只是未必想要立刻插手,但考虑到韦念安并不会找燕雪客确认,这个理由的可信度就显得相当不低起来。
    韦念安了然,点了点头,面露赞许之色:“朝门主想得很周到。”
    比起燕雪客,伍识道虽然是孙相的门人,却没清流那么难缠,可以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打发。
    查四玉低着头:“门主还要属下劝一劝大人,当日通判为着王氏兄弟的命案召陆公子搭话,本是想着宽宥一二,可他暴力拒捕,还令府兵反抗,虽然通判顾念旧情,如今也莫要太过伤怀。”
    韦念安扬起一边眉毛,随后露出了心领神会的微笑:“不错,我当时召他,就是为了问王家的命案。”
    被查四玉提点了这么一句,韦念安已经想到了该如何为陆月楼的案子收尾。
    伍识道看韦念安忽然离开,本以为对方是找个借口将自己晾在堂上,没想到等了一段时间后,韦念安竟当真回来,还连声致歉,说自己耽误太久。
    与此同时,一个腰悬长剑,眉宇间带着些许冷意的年轻女孩子跟在韦念安身后,看着十分面熟,仿佛是问悲门中的护卫做了乔装后又悄悄跟了过来
    韦念安致歉后,立刻开门见山道:“伍大人方才问我月楼的事情……”
    伍识道一脸秉公执法的肃然:“通判若肯指点,下官感激不尽。”
    韦念安叹息:“其实我也在头疼此事。正月里月楼一时兴起,出门游逛,去别人家里投宿,结果与主人家起了口角……”
    她将经过润色的王家老宅事件转告给了伍识道,接着道:“本来我也没有怀疑月楼,只是召他来问问经过,他却抵死不肯过来,甚至当街动手。”
    伍识道也反应了过来:“如此看来,王家那两兄弟莫非都是陆公子下的手?”
    在大夏捕快的朴素观念中,暴力拒捕跟心中有鬼可以画等号。
    ——起码孙侞近等人就靠着这一点,定下了不少案件的真凶。
    第271章
    听到对方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后, 韦念安露出满意的微笑:“我非六扇门中人,此事如何断决,还要请教伍大人。”
    伍识道赶忙道:“通判哪里的话,您掌管寿州诉讼事, 自然比下官老道些。”
    韦念安:“自从月楼不幸去世后, 这些天我一直在调查他的案子, 倒是有了些证据,伍大人可要一观?”
    说话间, 早已经有侍卫捧了一只箱子上来, 伍识道略略揭开箱盖, 瞧见里面金光灿灿,晃人眼目,又掂了下重量, 不由面露微笑:“此案情节清楚, 下官回去写好卷宗,到时候再呈上来请通判过目。”
    韦念安端起茶盏:“伍大人辛苦。”
    她了解伍识道的性格, 知道此人就算不看在金子的份上, 也多半会抹平此案。不过比起权势压迫,韦念安觉得依靠利诱更能叫人心甘情愿微自己办事。
    而且这箱金子也不用韦念安自己出钱——陆月楼身故后,他藏在府邸的许多钱财, 自然便被文博知用各种理由送向了通判府。
    伍识道微微低头:“下官心中明白, 大人一切放心。”
    目送伍识道离开通判府, 韦念安越发觉得问悲门那边给的计策不错,所以在沟通时也投桃报李,不该提的绝不提起, 讲述案情的时候,全程都小心规避朝轻岫的名字, 没让问悲门主的身影也一起出现在卷宗当中。
    至于怀宜城那边的资料,当然也不会留下朝轻岫的痕迹,毕竟案件的首告是为王家老宅看门的那对老夫妻。
    当然要是有哪位厉害的花鸟使忽然想要深入调查的话,可能会发现,那对老夫妻其实是王家兄弟的仇家——当日韦念安等人为了长期掌握王三王四等人的把柄,就压下了他们做的一些坏事,那对老夫妻被迫流落江湖,被问悲门收容,并在合适的时机,承担了一些特别适合自己的工作。
    查四玉等伍识道离开后才从通判府中告辞而出。
    她想着方才看见的场景,觉得难怪门主会点名叫伍识道来办这个案子,永宁府这些花鸟使,当真是各有所长。
    比如眼下这个案件,交到别人手中,或许也能得出相同的结果,却要朝轻岫多费些心思,将案子做得铁证如山才好。
    可换了伍识道来,只需要短短半个时辰,事情就已经尘埃落定。
    查四玉骑马回总舵,向门主报告今日的见闻。
    途中,查四玉路过一家挂着不二斋牌子的食肆时,抬头往上看了一眼,又平静地收回了目光。
    *
    永宁府的街道上似乎永远行人如织。
    路上已经有人摘了鲜花叫卖,有些店铺会将鲜花油炸或者腌渍,制作成各类带着甜蜜气息的吃食,吸引着过路人的注意。
    伍识道走进这片人间烟火中,感觉自己逐渐被一种懒洋洋的氛围给包裹住了全身,一时间不大想要返回衙门。
    ——虽说花鸟使一向事务繁忙,幸而伍大人办案经验丰富,总能凭着自身远超众人的工作效率,总是能挤出足够的时间来休息。
    伍识道已经跟韦念安达成一致,那箱金子也早被人送回府中,一时间手头也没要紧的事项,加上充盈在空气中的食物芬芳实在诱人,干脆顺路去了趟食肆,打算以好酒好菜犒劳自己一番。
    食肆的掌柜与伍识道十分相熟,知道作者为花鸟使大人习惯在三楼用饭,本该在看见伍识道的时候就将人带去老座位,今日却面露为难之色,悄悄道:“今天不巧,小店的三楼已经被人包下了。二楼的视野也不差,大人讲究一二,随意吃顿便饭如何?”
    伍识道有些不满,只是掌柜一直赔笑作揖还表示愿意免费奉送些酒水菜肴,一时间却也不好发作。
    就在他打算坐在二楼时,恰好瞧见一位女使从三楼走下,对伍识道客客气气做了个请的手势:“来人可是伍大人?请大人上座。”
    作为六扇门高官,伍识道遇见人请客是常事,心中丝毫没有疑心,当下冲着女使略点了下头,就直接上了三楼,随后看见包了全场后只却让人上了盆盐炒黄豆跟一盆肉汤的许白水。
    伍识道:“……许少掌柜?”
    许白水坐在椅子上拱拱手,笑:“伍大人。”然后态度随意地盛了一碗汤给对方,道,“先润润口。”
    伍识道料想许家的孩子绝不至于在食肆中明着给自己下毒,就干脆接过喝了一口。
    肉汤下肚后,伍识道的眉毛动了动,整个人的神情仿佛就此舒展开来,忍不住问:“这是什么汤?我怎么从未尝过。”
    许白水回答:“鹌鹑汤。”
    伍识道又仔细感受了一会,末了笑着摇头:“不大像,少掌柜诓我。”
    许白水解释:“不是炖出来的汤,是将小鹌鹑腿上的肉用银针剃下来,然后放在鸡油里加料浸泡一段时间,大火快炒,直到起锅前才加进汤里。”
    伍识道:“伍某常来店里,从未见过这道菜,可见是大掌柜家中的菜谱。”
    他想,许白水不愧是许大掌柜的孩子,吃的东西都如此罕见,其家中豪奢可见一斑。
    许白水摇头:“那是从京中传出来的做法,家母请了几名据说是宫里出来的厨子来店里,将这些当做招牌菜。”
    她其实觉得鹌鹑汤的滋味只是中上,难得的是借了一点御膳的名声,所以永远有满怀好奇心的客人愿意尝试,卖出去时价格能翻上几番,充分彰显了许大掌柜做生意的眼光。
    喝过汤后,伍识道又吃了点黄豆,目中又闪过一丝微弱的惊异之色——虽然食物的种类很寻常,难得的是盆中的黄豆炒得极好,火候上佳,调料也上佳,没有半点苦味,若是跟鹌鹑汤一起用,更是绝配。
    他心中愈发服气,觉得难怪许白水那么多山珍海味不肯点,只要了眼前的两盆菜,可见是个会享受生活的人。
    许白水又给伍识道倒了杯葡萄酒,两人碰了碰杯,各自饮下。
    她端着琉璃杯,走到窗前,赞叹:“此处风景最佳。”
    远处湖光隐隐,朦胧如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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