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渊眼前一片虚无,非黑非白,非青非赤,而是一片近乎灰白的虚无。
    他感觉自己好似飘在海上,又仿佛沉在海底,忽而飘飘荡荡,忽而负重如山。
    不知在海中游荡了多久,好像只有一天,又好像已过百年。
    终于,他从虚无中醒了过来。
    好痛!
    全身上下内外无一处不痛,就似万蚁噬身,又若千刀凌迟,脑中更是有一柄尖锥在狠狠搅动。
    陈渊眼前的景象从虚无变成了漆黑,他紧咬牙关,强压下剧痛,睁开了眼睛,然后便愣住了。
    眼前是一根竖着的老旧房梁,看上去像是榆木所制,房梁上面,是黄泥屋顶,班驳干裂,依稀可以看到漏下来的茅草。
    稍稍偏过头去,是一个窄小的窗洞,糊着黄旧的麻纸,多有破损之处。
    窗外天光黯淡,一片昏黄,似已到了日暮之时。
    陈渊心中一凛,立刻散开神识,催动真元。
    但下一刻,他面色一变,神识竟然无法离体,真元亦无法离开丹田!
    陈渊连忙内视己身,身躯骤然绷紧。
    神魂空间中,他的神魂极为虚幻,薄如轻烟,似乎随时都能消散。
    全身经脉大半断裂,最主要的几条经脉,也是处处撕裂,往日坚韧的经脉壁薄如蝉翼,真元根本无法流转。
    体内原本雄浑精纯的精血,此时只剩下两成不到,本源大损,虚弱无力。
    他此刻力量尽失,竟与一个凡人无异。
    陈渊愣了半晌,忽然抬手一摸胸前,装着玉珏的锦囊消失不见,登时魂飞魄散,挣扎着坐了起来。
    他低头一看,自己正睡在一张土床上,与昔年在陈家村时,所睡的土床极为相似。
    床上铺着一层草席,边缘磨损严重,漏出了许多断茬,但擦拭得很干净。
    他身上的衣服也换成了一身麻布短衣,打着几个补丁,已经洗得发了白。
    而他原本的一身白色法衣,正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床头,纤尘不染。
    这是他不知道从哪个结丹修士的芥子环中得来的,堪比极品灵器,可避水火风尘,伸展如意。
    在白色法衣旁边,装着玉珏的锦囊被打开了一个口子,玉珏露出半边,静静地躺在锦囊中,旁边是陈渊的几个芥子环。
    一个缺了角的土陶碗放在一旁,里面盛着半碗水,稍稍有些浑浊。
    陈渊松了一口气,四下打量起来。
    这是一间茅草屋,四壁由黄泥砖砌成,间或露出一截枯黄的草茬,除了他躺着的这张土床之外,还有一个没有上漆的木柜,柜门紧闭。
    墙上挂着两张弓,一张完好无损,一张断了弓弦,床头竖着一支铁矛、一杆削减了的竹枪,染着暗红色的血迹,但均是一尘不染。
    门上垂下一张竹帘,可以听到一道绵长轻柔的呼吸声,以及一阵杂乱的声音,似是在收拾东西。
    陈渊本源受损,伤势极重,致使七窍闭塞,往日敏锐的五感,也变得迟钝起来,但一两丈之内的动静,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他心中一动,忽然重重咳嗽了两声:“咳咳!”
    这似是一个贫苦的猎户人家,让他躺在土床之上,且没有拿走他随身的衣衫物品,应当是良善之辈。
    “你醒啦?”
    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道清脆的声音传入陈渊耳中,充满了惊喜。
    哗啦。
    竹帘被掀起,一名年轻女子走了进来,来到土床边,看着陈渊:“你好些了吗?”
    陈渊凝目望去,这名女子年约二九,脸上不施粉黛,肤色微黄,眉目清秀,一双大眼睛轻轻眨动,上下打量着陈渊,关切之余,又夹杂着一分淡淡的惧意。
    少女有着一头乌黑的头发,随意地盘在头上,杂乱的发丝散开,平添了几分青春的气息。
    她穿着一身土黄色的粗布衣裳,露出半截小麦色的手臂,粗劣的衣裳也掩盖不住她婀娜的身段,脚上穿着清凉的草鞋,露出一双好看的脚。
    陈渊艰难地抬起手,拱手一礼:“多谢这位……这位姑娘,请问这是在何处?”
    他的声音嘶哑而又干涩,好似是两块粗硬的石头碰撞在一起,很是难听。
    少女似是吓了一跳,微微往后缩了下手,但听陈渊说得有礼,才放下心来,笑道:“这里是青山村,你还挺知礼哩,快喝口水吧!”
    她的声音就像黄鹂一般,清脆悦耳。
    说着,她就在床边坐下,端起床头的土陶碗,递给陈渊。
    陈渊抬手想要接过来,少女却是摇了摇头:“你没有力气,还是我喂你吧。”
    “那就劳烦姑娘了。”陈渊放下双手,脸上的表情微微有些不自然。
    他还从未被人这么服侍过。
    少女见陈渊甚是知礼,眼睛里那一丝淡淡的惧意也消失不见,把土陶碗递到陈渊嘴边。
    陈渊低下头,轻轻抿了两口水,也看到了自己此刻的面容。
    看着水中那好似僵尸一般的惨白色面孔,陈渊终于恍然,为何少女眼中会露出一丝惧意。
    他见过太多容貌奇特的修士,还有狰狞可怖的妖兽凶兽,这般模样在他眼中极为寻常。
    但在这个清秀单纯的少女眼中,肯定与妖魔鬼怪无异。
    而面对这幅面孔的陈渊,少女明明心有惧意,却没有半分厌恶,让陈渊心中不由生出一丝感激。
    他抬起头,挤出一个笑容:“多谢姑娘,在下昏迷之前,记得是落……是倒在了山林之中,可是姑娘救了在下?”
    少女把土陶碗放在一旁,摇了摇头:“我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是爹和阿弟从山里把你背回来的。”
    陈渊点了点头,又道:“敢问姑娘芳名?”
    少女犹豫了一下,低声说道:“我没有大名,爹娘给我取了个小名,叫青兰,你先等着,我就去叫爹和娘过来。”
    她双颊莫名浮现一层绯红,转身走出屋去,脚步有些急。
    过了一会儿,一道粗厚的声音传了进来:“那个怪人醒了?”
    青兰的声音随后响起:“爹,他不是怪人,他可知礼了,就是……就是……”
    “都伤成那样了还不死,怎么不是怪人?”
    哗啦。
    竹帘被掀开,一行人鱼贯而入,来到陈渊床前。
    为首的是一个中年男子,身材干瘦,满脸风霜,一身麻布短衣,一双裸露在外的手臂上,肌肉虬结。他身后跟着青兰,以及一个身材高瘦的少年,浓眉大眼,眼睛炯炯有神,正好奇地打量着陈渊。
    最后则是一个中年女子,围着一个围裙,双手上还残留着水迹,在围裙上轻轻擦拭,关切地看着陈渊。
    陈渊左手一撑土床,忍着剧痛,想要从床上下来。
    青兰想要上来搀扶,却被中年男子抬手拦住,亲自上前,扶住陈渊的双臂,道:“你的伤还没好,坐着说话吧。”
    陈渊也不强行起身,顺势坐了下去,拱手一礼:“多谢阁下出手相救,在下有礼了,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中年男子见陈渊说话文绉绉的,语气里透出一丝尊敬:“您是读书人?”
    陈渊道:“读过几年书。”
    中年男子的态度更加尊敬:“我叫李大龙,您叫我大龙就行。”
    陈渊摇了摇头:“听青兰所说,在下是被阁下与令郎所救,岂可直呼姓名,李大叔,多谢了。”
    中年男子李大龙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如菊一般:“公子客气了,不知公子怎么称呼?”
    “陈渊。”
    李大龙点了点头:“原来是陈公子,您为何变成了……变成了这幅模样。”
    陈渊笑了笑:“陈某进山游玩,不巧与随从失散,被一种毒蛇咬中,中了剧毒,但所幸及时服下解毒丹药,现下已无大碍,只需休养几天,便可痊愈。”
    李大龙松了一口气,那浓眉大眼的少年好奇道:“什么蛇这么厉害?你还记得那蛇的样子吗?”
    李大龙皱眉道:“铁柱,不得无礼!”
    陈渊摆了摆手:“无妨,这位便是令郎?”
    李大龙道:“犬子李铁柱……还不拜见陈公子!”
    少年李铁柱好奇地打量着陈渊,也学着他的样子,不伦不类地抱拳行了一礼:“陈公子。”
    陈渊笑了笑:“不必多礼,若不是两位出手相救,我已被山中野兽啃食殆尽……我昏迷了多少天?”
    李大龙道:“已经有五天了,我也不知道公子犯了什么病,又请不起郎中,只能让青兰胡乱熬些从山里采来的草药,给公子喝下去,谢天谢地,公子终于醒过来了。”
    陈渊微微颔首,正要说些什么,忽然一阵剧痛袭来,又剧烈咳嗽了两声。
    李大龙连忙说道:“公子还是先歇息吧。”
    他扶着陈渊躺下,青兰也上来帮忙,低声问道:“你饿不饿?”
    陈渊摇了摇头:“有劳青兰姑娘,我还不饿。”
    两人把陈渊放平后,李大龙瞥了一眼床头的芥子环和白色长衫,嘴角微微一扬,又道:“公子若是有事,尽管吩咐。”
    陈渊点了点头,四人这才退出屋去。
    “爹,你之前不是不想救陈公子吗?怎么现在又对陈公子那么客气?”李铁柱不解的声音传入陈渊耳中。
    李大龙嘿嘿一笑,压低声音道:“你懂什么,不救也就算了,既然救了,就得以礼相待。”
    “这位陈公子身上穿的衣服那么华贵,还带着那么名贵的镯子,咱们救了他,他能不有所表示吗?”
    另一道有些粗厚的声音响起:“当家的,你咋不直接跟陈公子要点银子呢?那些采来的草药,可是能卖不少铜钱!”
    李大龙声音一板,“你这说的什么话,读书人最看重脸面,咱们要是直接开口要,那就把人家给惹恼了。”
    “这种事不能主动开口提,我看陈公子说话有礼,也没有看不起咱们猎户人家,不像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等他伤好了,应该会给咱家一些钱。”
    “爹,咱们不要钱,咱们求陈公子帮忙到县城告官,告那个李文举!”李铁柱激动道。
    “这个……”李大龙的声音变得犹豫起来,“这件事以后再说,先去吃饭,青兰,你盛一碗粥,先凉一凉,等吃完饭,给陈公子送过去。”
    “好嘞,爹……”
    一阵竹帘晃动的声音响起,几人走出了外屋,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陈渊躺在床上,听着几人的对话,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这户人家如此淳朴,等他养好伤势,自会给其一生富贵。
    其实就算李大龙和李铁柱不出手相救,他也不会有事。
    陈渊抹去体内的蓝色光点后,又往九仙洲深处飞去,深入数千里。
    血遁术终于失效,他自觉已经完全摆脱云天老祖,便落下遁光,想要觅地养伤。
    但就在这时,陈渊体内伤势忽然齐齐爆发,陷入昏迷之中,从空中落了下来,随后就不省人事,直至今日醒来。
    现在想来,应是在逃亡过程中,伤势不断加重,经脉、神魂、精血全部受损,又被他一直强压下来,最后终于压制不住,强行爆发。
    对寻常修士来说,这般重伤极为棘手。
    神魂还好一些,只需温养一段时日,就可自行恢复。
    但经脉、精血受损,需要极为珍稀的灵药,才能恢复。
    但陈渊却是不同,神情淡然,只是静静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窗外天色渐黑,屋中一片昏暗。
    哗啦。
    竹帘晃动,青兰端着一个土陶碗走了进来,在床边坐下,轻声道:“陈……陈公子,你喝碗粥吧。”
    陈渊坐起身来,接过土陶碗,碗里盛着大半碗浓稠的米粥。
    青兰道:“你好几天没吃饭了,不能吃油腻的东西,先喝碗粥,明天我再给你炖山猪肉吃。”
    “有劳青兰姑娘了。”陈渊笑了笑,慢慢喝下了这碗米粥。
    他餐风饮露,辟谷多年,不需进食,但却不想惊世骇俗,还是喝下了这碗米粥。
    青兰接过土陶碗,大眼睛轻轻眨了几下:“你快睡吧,有事就喊我,我就睡在外间。”
    陈渊点了点头,青兰起身走出屋去。
    他看着青兰的背影,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其实此刻他已经可以起身离开,自行觅地养伤,不用再费心思伪装成一个身受重伤的凡人。
    虽然他虚弱无力,也不能催动真元,但肉身依旧是坚不可摧,极品灵器也难伤分毫,根本无惧山中野兽。
    但陈渊从未觉得,自己修仙之后,从此就高人一等,从而将凡人视作蝼蚁。
    他可以称呼比自己年轻许多的李大龙为“李大叔”,也会感激青兰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
    红尘如狱,众生皆苦,凡人渺小,陈渊虽已踏上修仙之路,但又何尝不是在红尘之中?(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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