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听梅这句话其实是在自嘲。
    但沈初宜见她如此,终究有些不忍,归根结底,她跟柳听梅没有深仇大恨,不过是早年间的口角罢了,对于如今的她来说,那?都?不算是件事。
    沈初宜看着柳听梅,忽然问:“你可想留在宫里?”
    柳听梅有些惊讶:“我自然是想的。”
    她顿了顿,道:“不瞒你说,我甚至想一辈子留在宫里,假装我还是娘娘身边的红人。”
    说到这里,柳听梅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她甚至觉得,如今怕也?只有沈初宜,会?听她说一说心里话。
    “我阿爹好赌,但凡家里有点钱,都?拿出去赌了,家里的田地和营生都?靠阿娘,后来阿爹输了一大笔钱,就想把我卖了。”
    “卖去富户商贾家中,不过只能得几?两银,如今朝廷不允许买卖奴婢,最多只能签十年约,你看我这样的,根本不值什?么钱。”
    “要卖出个好价,自然只能卖去青楼楚馆,那?才能把欠账还上。”
    话说到这里,柳听梅的声音听不出一丝的怨恨,只有经年之后的冷漠。
    柳听梅冷笑一声:“是我自己寻了里正,把自己送入宫里来的。”
    “我原以为只要入宫了,家里的人就纠缠不了我,可没想到,我阿爹一事无成,坑害儿女倒是一顶一的,第一年见亲,他把我弟妹都?带来,跟我说要是我不给家里钱,就把我弟妹都?送入宫里。”
    沈初宜听得直皱眉头?。
    “你说他是不是畜生?”
    “阿妹还好些,进了宫我还能照顾,可我阿弟已经十三四岁了,要是送入宫中,不说能不能成,大抵第一关都?过不了,早早就得死。”
    “我这个人不怎么样,可我阿弟
    小小年纪就跟着母亲下?地干活,能做的他都?做了,从来不抱怨,就算如此,我阿爹也?不放过他。”
    “我可能还有点良心吧。”
    沈初宜安静听柳听梅倾诉。
    “路答应能拿捏我,就是看我缺钱,她花钱买我,肆意虐打我。”
    “你看,我也?是有点价值的。”
    柳听梅说着,笑了一声。
    “不过今年见亲,我阿爹没来,来的只有我阿弟。”
    “他告诉我,他已经寻了一家富户,准备入赘给人家的傻姑娘做赘婿,他一早就说过,什?么苦都?能吃,也?会?对傻姑娘好,只求人家允许让他带着阿娘和妹妹一起?倒插门,把阿爹赶走。”
    “他告诉我,让我不要那?么辛苦,万事还有他,他会?努力,好好养活一家人,会?同未来的媳妇过好每一天。”
    “他让我自己攒好体己,等我以后出宫,就去寻他,我们一家人总能过好的。”
    不得不说,柳听梅的阿弟真?的很不错。
    但柳听梅显然没有这样做。
    她没有看沈初宜,只是低着头?,看着地面上脏污的痕迹。
    “我不能拖累他,这几?个月,路答应打我打得越来越狠,我身上新伤添旧伤,每逢阴雨天,骨头?就疼。”
    “赘婿哪里是那?么好当的?他要照顾阿娘和妹妹,已经无暇旁顾,我不能再添乱了。”
    沈初宜叹了口气:“你想的太多了。”
    柳听梅没说话。
    她沉默了好久,才道:“所以我就想,还不如死在宫里,一了百了。”
    她是真?的恨路答应,也?是真?的不想活了。
    所以才会?做了那?样的事情,那?怕她要死,也?不能让路答应好过。
    “倒是没想到,这宫里还有这么多好心人,把我这条贱命留了下?来。”
    “不过我也?不想给白?选侍添麻烦,她帮了我太多。”
    沈初宜倒是不惊讶白?选侍的心软,她这个人从名字到长相,看着就是很和善的人,毕竟同路答应同住在芙蓉馆,会?对挨打的柳听梅有恻隐之心,再正常不过。
    沈初宜思忖片刻,问:“你愿意去皇庄吗?”
    柳听梅愣住了。
    “皇庄?”
    沈初宜点点头?,她到:“皇庄比宫里辛苦,每日都?要劳作,但是一日三餐,衣食住行都?不用发愁,若你好好做,慢慢把伤养好,未尝不是个出路。”
    “你去了皇庄,若是不愿意出宫,也?可留在皇庄养老。”
    柳听梅的眼睛里,第一次迸发出光彩来。
    甚至到了此刻,她眼眸中才染上丝丝泪花。
    出事的时?候,挨打的时?候,杖责的时?候,她都?没流泪,现在,当死路成了生路,她忽然想哭了。
    柳听梅不太方便动,她任由眼泪默默滑落,在地上砸出一个泪花。
    “我要去。”
    沈初宜舒了口气:“好,我说到做到。”
    即便白选侍看上去真是个好人,但沈初宜还是不太放心,把柳听梅留在宫里,或许是最好的结果?。
    “柳听梅,你可知道白选侍的宫女,给你吃的是什?么药?”
    柳听梅道:“雨舟姐说是镇痛的药丸,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不过还剩下?一瓶,就放在我的厢房里。”
    柳听梅没有问她为何这样问,只是说:“你还有别的想知道的吗?”
    沈初宜道:“你说一说路答应身边的宫女吧?亦或者她同谁关系好,经常见谁?”
    “路答应身边有一个大宫女,名叫欣心,她人挺好,为人说话都?很客气,我没见过她同谁来往过密。”
    “还有一个三等宫女,名叫红香,是个很精明的人,我记得……”
    柳听梅仔细想了想:“她同卫才人身边的小黄门关系不错,我见过三次,两个人一起?在宜兰园采花。”
    沈初宜心中一动,记下?这句,然后问:“那?路答应呢?”
    柳听梅冷笑一声。
    “她啊,只跟高?位妃嫔关系好,就连白?选侍,她原来都?是阳奉阴违,私底下?经常咒骂白?选侍矫揉造作,就会?装可怜博得陛下?喜爱。”
    “至于关系好,倒是没有的,”柳听梅道,“明眼人都?能看出她是什?么德行,就连白?选侍都?不太爱搭理她。”
    说到这里,几?乎就是柳听梅全部了。
    沈初宜看了一眼舒云,舒云就上前,把一个小包袱放在柳听梅的手边。
    “我以后不能再来了,这里面有伤药和碎银,你贴身放好,我会?同徐姑姑说一声,等你出宫的时?候,不查你身。”
    柳听梅倏然抬起?头?。
    那?双原本无神的眼睛,此刻重新点入光华。
    “谢谢你。”
    千言万语,最后只这一句话。
    沈初宜站起?身,道:“你好好活着,说不得以后还能再见。”
    柳听梅的眼泪再度落了下?来。
    “初宜。”
    很难得,她用了初见时?的称呼。
    “祝你一生顺遂。”
    沈初宜看着她笑了一下?,然后便转身离开。
    等她走了,柳听梅紧紧攥着那?个小包袱,嚎啕大哭。
    次日,沈初宜又?去见了萧元宸。
    她替柳听梅求了皇庄的差事,等萧元宸应允了,才笑道:“陛下?待臣妾最好了,臣妾心里都?明白?。”
    萧元宸定定看着她,忽然说:“你不要自责。”
    沈初宜没反应过来,待她回?神,才发现萧元宸究竟有多一本正经。
    她想要反驳,可念头?一转,沈初宜便低下?了头?,苦笑一声:“我早些发现就好了。”
    萧元宸握住她的手,牵着她坐下?:“这不是你的错。”
    “你只是恰好认识那?个宫女罢了,错的是手段狠辣的路答应。”
    说起?路答应,沈初宜也?叹了口气:“她本来有大好前程,这是何必呢?”
    路答应这一次的责罚看起?来不算太重,只降了一级,可答应已经是宫妃的最低份位了,再往下?就是官女子和宫女了。
    路答应是正经选秀入宫,不可能降为宫女,可若是降为官女子,她也?再不用在宫里露面。
    对于此事,萧元宸似乎并不放在心上,可沈初宜却知道,从此往后,路答应再也?见不到萧元宸的面了。
    他不喜欢阳奉阴违的人。
    萧元宸却只说:“你这几?日刚好,就要操心那?许多事,好好养病才是。”
    沈初宜娇嗔地看了萧元宸一眼:“陛下?,臣妾早就好了,只是陛下?不让臣妾好好用膳,整日里只有粥米,今日是特地来云麓山栖蹭饭的。”
    萧元宸低声笑了起?来。
    “不凑巧,今日朕不在云麓山栖用午膳。”
    这实在有些出乎意料,沈初宜抿了抿嘴唇,眉眼也?沉了下?来:“可是哪位娘娘宴请陛下??陛下?要赴美人之约?”
    萧元宸大笑一声,搂着她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这个亲吻很有力气,甚至都?发出“啵”的一声。
    沈初宜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跟熟透了的山樱桃似得,特别可爱。
    “的确是个娘娘,也?的确是个美人,不过……”萧元宸垂眸看向沈初宜,道,“不过是栖凤园那?一位娘娘。”
    沈初宜眨了一下?眼睛,脸上瞬间炸开烟花,比那?胭脂色还要红。
    她抿了一下?嘴唇,低下?头?,一声不吭。
    不知道为何,萧元宸心情极好。
    他搂着沈初宜晃了晃,才道:“莫要气了,朕逗你玩的。”
    “为了给婕妤娘娘赔礼道歉,朕带你一起?去赴约,如何?”
    沈初宜倒是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臣妾不去。”
    她低着头?,没有看到萧元宸的脸色有一瞬间的冷淡。
    “为何不去?”萧元宸的声音依旧温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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