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人又笑道?:“这位同知大人暂时先租一年的, 等以后有需要了?再续租。”她又转向那同知:“大人,沈娘子的条件要付足整年的租金,还得再付半年的押金,等您确定不续租了?, 押的这些钱会退还给您, 您能接受吗?”
    同知轻轻嗯了?声。
    牙人又道?:“您在这里?住着, 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 可以来寻沈娘子, 但?她毕竟是女子,晚上入夜之后,白天天亮之前?, 您最好别来敲她家的门,如?果有什么事, 也尽量提前?知会一声,您看这样行吗?”
    其实这条件颇为苛刻,沈椿已经做好准备等着他讨价还价了?,但?那位同知大人眼皮子都没眨一下,又颔首:“自然?。”
    沈椿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眼睛。
    牙人又问沈椿:“沈娘子觉得如?何?”
    自从这位同知进来, 沈椿就感?觉他目光牢牢地锁在自己身上,等她转眼去看,又看他神色如?常。
    她压下心头?的一缕怪异, 左思右想都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便点头?:“我觉得挺好。”
    这生意做的着实让人心里?舒坦, 牙人眉开眼笑,从怀里?抽出一式三?份契书:“既然?这样, 咱们先把契书签了?,您今日就能搬进来。”
    这契书上不光要写名?字, 还得写日期租金和?房东租客的一些额外条件。
    之前?在谢府的时候,谢钰倒是敦促着她日日勤奋练字,但?自两人闹和?离之后,她在学问上便有些懈怠了?,提笔的时候有几个字居然?忘了?怎么写。
    她左右瞄了?眼,见那位同知大人和?牙人已经堪堪写完了?契书。
    她脸上臊得慌,掩饰得用笔杆搔了?搔头?发,抓耳挠腮地想着那个字该怎么写,背后忽然?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将她的手包裹在掌心,行云流水地写完了?最后一个字。
    他的动作自然?极了?,就好像做过千百遍一样,以至于沈椿都没能反应过来。
    等她回神,一把便要甩开他的手,没想到对方先一步松开了?手,垂睫道?:“抱歉,这时候之前?教人习字养成的习惯。”
    沈椿被他握过的手背还有些发烫,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他被沈椿直勾勾瞧着,不觉有些口干,又慢腾腾地道?歉:“冒犯娘子了?。”
    喊她沈娘子的人多了?,但?偏从他嘴里?说出来,就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黏缠。
    他声音低沉,吐字略微压着,沈椿心头?怪异感?觉更甚,但?现在契书都签了?,她也没法把人撵走?,只?能暗自提醒自己多个小心。
    牙人正认真核对三?份契书,确认无虞之后才重新展颜:“行了?,都妥了?,同知大人可以随时搬进来了?。”
    这位同知大人在契书上留的名?字是常挽春,牙人笑道?:“哎呀呀,大人的名?字和?沈娘子是同音。”
    常大人看了?沈椿一眼,仍是慢条斯理的口吻:“可见我们二人有缘。”
    他说话看似斯文,细想总有些暧昧意味,沈椿立马道?:“大人瞧着年长我十多岁,既然?咱们这么有缘,我干脆认常大人做叔父吧。”
    她不等他反应过来,笑嘻嘻地行了?个晚辈礼:“常叔!”
    常大人:“...”
    他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其实我的年纪也没这么大。”
    沈椿忙道?:“您可千万别谦虚,能叫您一声常叔是我的福气。”她故意讨嫌,又问:“常叔娶亲了?吗?我那婶娘现在在何处?”
    常大人肺腑生烟,闭了?闭眼,才冷冷道?:“你婶娘跑了?。”
    沈椿:“...”
    跑了?就跑了?吗,定是他没本事看住媳妇,冲她甩什么脸子啊!
    难怪他媳妇要跑,活该!
    她之前?在自己面前?,总是拘束紧张的,他还从未见她露出如?此鲜活模样,又是皱眉又是撇嘴,千伶百俐,三?言两语就把人气得半死,他微恼之余,又生出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感?觉。
    牙人见俩人间气氛古怪,隐隐有些剑拔弩张的架势,忙道?:“我瞧天色也不早了?,沈娘子不如?先带着常大人熟悉一下屋子?”
    沈椿本来想托赖皮过去,没想到那位常大人已经起了?身,一副等着她的架势。
    她作为东家,这会儿实在赖不过去,便带他去了?隔壁院子,指着几间房道?:“西边是厨房和?杂物间,中?间的是堂屋,隔壁就是卧房,东边的一排屋子还没动,要怎么用看你自己,前?面院子可以种花儿种菜,后面有一口水井,离这儿不远。”
    她边说边带着他走进了屋里。
    她买下的这两间院子,在寻常百姓家里?已经算是不错,但?在他瞧来,依然?粗陋至极,地面是凹凸不平的青砖地,桌椅俱都是摇摇晃晃,瞧着就惨不忍睹。
    常大人轻声问:“你就住这样的地方吗?”
    沈椿莫名?其妙:“不住这里?还能住哪里??这都算是不错的房子了!”为了增强说服力,她还举例道?:“我小时候住的柴房,夏天苍蝇乱飞,冬天能冻死人,这房子还不好啊?”
    不知道?是不是当官的通病,这人说话口气和?谢钰似的,透着股居高临下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
    她跟谢钰过不下去的重要原因之一——这人实在太没人味儿,他俩一个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世家郎君,一个是泥腿子出身乡下丫头?。在她心里?,谢钰就跟个从不落地的神仙似的,从没认真地了?解过她曾经的生活习惯,她的性情喜好,她曾经经历过什么,她吃过哪些苦遭过什么罪,只?是一味地让她按照自己想要的模样改变。
    如?今又遇到一个相似的人,沈椿心里?十分郁闷。
    常大人便不说话了?。
    沈椿扫了?眼床板,一拍脑门:“哎呀,我忘记准备床褥和?枕头?了?,算了?,你先用我新做好的一床褥子吧,放心,我还没用过呢。”
    常大人正要说不必,沈椿就风风火火地出去了?,没一会儿又扛着被褥枕头?回来了?,简直是生龙活虎。
    沈椿先把枕头?搁好,又把被褥平铺在床上:“你明儿提醒我一下,我帮你把棉花弹了?。”
    常大人一看就是个从来没操心过家事的,下意识地问道?:“棉花还用弹吗?”
    沈椿难得露出个无语的表情:“...”
    常大人有些尴尬,弯腰帮她一起整理床铺。
    往常在家里?的时候,这些事儿自有沈椿带着仆婢操心,根本无须他多费神,如?今自己动手,他才发现自己连这点小事儿也做的不好。
    虽然?只?是一件小事儿,但?他隐隐感?到挫败,尤其是看到她隐含嫌弃的眼神,更让他少见的羞惭起来。
    沈椿觉得这人怪笨的,她嫌弃他拖累自己干活,把他挤到一边儿,三?下五除二就把床铺收拾规整了?,拍拍手利索地转身离去。
    夜里?起了?凉风,从四面八方漏了?进来。
    他连日奔波,肋骨处断了?又好,好了?又裂开,隐隐伤及肺部,这会儿天气转凉,他肋下隐隐酸疼,弯腰重重咳嗽起。
    床褥上似乎沾染了?她身上的草木香气,丝丝缕缕盈入了?鼻端,搅得他更难入梦。
    左右睡不着,他干脆披衣坐起。
    常大人,不,现在应该叫他谢钰了?。
    他怕自己贸然?接近昭昭,会引得她更加抗拒自己,索性沿用了?之前?的身份,先以房客的名?义接近他,再徐徐图之。
    但?今天她的三?言两语,她在自己面前?展现未曾表露过的一面,都让他辗转反侧。
    他很快察觉到问题所在——他似乎...从未设身处地了?解过昭昭。
    ......
    住处定了?之后,沈椿就正式开始在周太医开的医馆里?当学徒。
    周太医原有一儿一女,只?不过十年前?儿子病故,女儿也因难产而死,老两口伤心至极,也不打算再要孩子、
    沈椿听说了?师父师娘的遭遇之后,十分唏嘘,没事的时候总往医馆送东送西的,要么是自己腌制的几碟小菜,要么是一些新鲜的蔬菜瓜果,虽然?都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但?师父师娘对她这种时时记挂自己的行为还是颇为喜欢的。
    私底下,周师娘跟夫君闲话:“阿椿这孩子真是不错,人勤快又聪明,难得的是还有孝心,仁心仁术,不外如?是。”
    周太医本来有些忌讳沈椿的女子身份,眼下也转了?心思,笑:“若她能学会我这一身本事,我这医馆也算后继有人了?。”
    老夫妻俩不过私下闲话几句,没想到这话居然?传到了?两人养子的耳朵里?。
    他们俩无儿无女,就在此地收了?个同宗的名?叫周义明养子,打算让他以后为自己捧盆摔瓦养老送终,这周义明面儿上对二老孝敬,心性却十分偏狭,他早把周太医的多年私产和?医馆视为私有,怎能允许他人觊觎?听到周太医有意把医馆传给沈椿之后,不由大为光火。
    周太医夫妇德高望重,他自然?是不敢下手的,便满脑子琢磨着怎么挖个坑把沈椿撵走?。
    这天恰好来了?个腹痛腹泻的病人,周义明开了?副药方,令沈椿帮着抓药。
    没想到病人吃过药,反而腹泻的更加厉害,还添上了?呕吐的症候,病人的家人自然?不敢,乌泱泱纠集了?一大帮子人来讨说法儿。
    周义明佯做思忖:“若我没记错的话,给你们的方子是馆里?新来的小师妹所配。”他一脸正气凛然?地道?:“放心,我定为你们主持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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