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钰这样反常, 不?光他身边人有所?觉察,就连沈椿这样迟钝的都意?识到了。
    他最近风雨无阻地按时回来就不?说了,之前定下的许多戒律他都有意?无意?地破了,之前沈椿不?能随意?进?去外院, 若想去寻他得提前使人通传, 但他最近不?光经常叫她去外院陪着, 俩人一并吃茶下棋, 等他忙公事的时候, 她就在旁边写作业。
    今儿先生布置的作业特别多,沈椿忙活了半个时辰还没写完,累的腰酸背痛。
    ——这里得说一句, 谢家一向把胡床小凳
    视为蛮夷之物,家里上下早都习惯了跪坐, 所?以?家里也没准备供人坐着歇息的凳子。
    沈椿跪上一时半会儿还好说,但时间久了,感?觉两条腿都不?是自己?的了。
    她偷眼看了看谢钰,见他全神贯注落在面前的公文上,她就悄悄分开两条腿, 重心后?移坐在了腿上,又拢了拢裙摆遮掩,再?鬼鬼祟祟地看了他一眼。
    谢钰就跟多生了一双眼睛似的, 明明头也没抬,却道:“箕踞而坐, 又想母亲说你了?”
    沈椿脸色一苦:“刚才坐了那么久,我腿都坐麻了...”她两手扒着桌案, 可怜兮兮地提了个小要求:“我真的不?习惯跪坐,能不?能买一张小凳在这里放着?”
    如果搁在之前, 她绝对不?敢在谢钰面前这么说话,但她最近能隐隐感?觉到谢钰对自己?的纵容,她甚至觉得,他似乎还挺享受她对他提要求的。
    没想到谢钰却拒绝了这件小事儿:“自然不?行。”
    他见她扁了扁嘴巴,放缓了声音解释:“母亲一向不?喜这些外来之物,莫说是晚辈了,之前父亲买来一张胡床,她直接命人抬出去烧了。”
    沈椿一向挺怕自己?那个威风八面的婆婆的,一下子面露讪讪,不?敢再?开口了。
    谢钰见她难受得龇牙咧嘴,沉吟道:“你跪坐若是实在难受...”
    他顿了下,一本?正经地道:“可以?坐我怀里。”
    沈椿呆了呆,还以?为他在开玩笑,结果他探身过来,轻轻一揽,就把她抱到了怀里。
    他垂眸问她:“哪里麻了?”
    沈椿试探着伸出左腿:“小腿这里。”
    果然,谢钰握住她脚踝,又挽起?她的一截裤腿儿,手指轻轻帮她按压穴位。他指尖忽摸到一处凹凸不?平的地方,低头一瞧,竟是一道浅浅的陈年旧疤,因为年头久了,颜色很淡,不?容易看出来。
    不?过这道疤痕呈锯齿状,在她小腿处环了一圈,形状十?分奇特,可以?想象受伤的时候她有多疼。
    他微微讶然:“你左腿受过伤吗?”
    沈椿心头一跳,飞快抬眼看了看他:“我小时候去山里采药,不?留神踩到猎人的捕兽夹了。”
    谢钰拧了拧眉:“猎人常用的捕兽夹极难扳动,是有人帮了你?”
    沈椿心跳得厉害,用力点了点头:“有个好心人救了我。”
    谢钰神色缓了缓:“那你是如何回报的?”
    沈椿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我绣给他一个荷包,告诉他等我长?大了记得来找我。”
    谢钰一顿,目光略带暗沉。
    如果他没猜错,救下妻子性命的应该是个男子,按说妻子当时得救,自己?这个做丈夫的应该为她的劫后?余生庆幸,但他除了庆幸后?怕之余,心情难免有些微妙。
    妻子给他送了荷包,还许下长?大后?再?见的约定,这岂非...以?身相许?
    如果搁在以?前,谢钰不?至于为这点事不?舒服,但他近来不?知怎么的,常为妻子心思浮动,心绪不?宁,就连有时当差,他的思绪都不?知不?觉跑到她身上。
    很快的,谢钰被一股自责和惭愧攫住,暗责自己?心思偏狭,他和缓了一下神色:“以?后?若是能有缘再?遇,我们定要好好酬谢那位恩人。”他不?着痕迹地在‘我们’二字上加重。
    这下换沈椿失望了。
    她都已经说的这么明显了,他还没想起?来吗?话里话外就像是全然不?认识的人似的。
    她心中渐生出一缕疑窦,忍不?住侧头看了眼谢钰——分明就是这张脸,分明就是这个人,这也不?可能弄错啊。
    可能真是过了太久,他彻底把自己?给忘了,荷包也不?知道丢在了哪里。
    谢钰瞧她一会儿皱眉,一会噘嘴,端起?她的下巴:“怎么了?”他忍了忍,到底没忍住,温和道:“难道是未能报答你的恩人,所?以?你心生遗憾?”
    他是金鱼脑袋吗,记性怎么这般差!沈椿有点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又叹了口气。
    谢钰:“...”
    他被她弄的更?摸不?着头脑了,还是长乐在外面提醒:“小公爷,圣上让您晌午进?宫一趟,您该预备着了。”
    谢钰只得起?身,但人快到皇宫,脑海中还是转着跟沈椿有关的事儿,直到面见圣上,他才收敛思绪,行礼道:“陛下。”
    二皇子还昏睡未醒,皇上纵然忌惮皇后?,但毕竟是寄予厚望的嫡子,他心下着实悲痛难忍,面容都憔悴消沉了几分,随意?摆了摆手:“坐。”
    谢钰欠身落座,皇上便道:“我来是为了和你商议回鹘公主和亲一事。”
    他没等谢钰开口,便自顾自叹了口气:“我原是想让那位拓跋公主嫁与二郎为侧妃,二郎身份尊贵,又素有贤名,做一个从一品侧妃并不算委屈了她,只是如今二郎...”
    他停顿了下,眼底带了几分试探:“二郎昏迷未醒,这联姻怕是不?能成了。你曾经待在边关数年,依你看,接下来让哪位皇子娶那拓跋公主合适?”
    二皇子岂止是昏迷不?醒,在那场地动中,他甚至伤了根本?,就连绵延子嗣都是不?可能的。
    谢钰神色不?变,起?身一礼:“这是圣上家事,臣怎好置喙?”
    皇上对这个回答颇为满意?,脸上挂了点笑,不?过嘴上仍薄嗔:“朕的家事亦是国事,你我君臣私下闲聊几句也无妨,莲谈你就是太重规矩,反倒失了人情味儿。”
    他绕了一通圈子之后?,才舍得说今天的真正目的:“拓跋公主不?日便会抵达长?安,她提前命人传了信儿过来,想让你亲自招待相迎。”
    谢钰沉吟:“陛下,迎接外宾是礼部的差事。”
    皇上摇头:“这个朕自然知道。”他似笑非笑,表情带了点暧昧:“不?过这回来的那个拓跋公主名唤拓跋珠,算是你的旧相识,由你来照管,自然更?为稳妥一些。”
    当初谢钰在边关的时候,为了和回鹘联手对抗突厥,曾单枪匹马只身去往回鹘,在他滞留回鹘的那段时间,曾和这位拓跋珠见过几次。
    而且细算下来,两人祖上也有些渊源,三四?十?年前天下刚定,回鹘欲求娶公主为王妃,奈何朝中没有适龄公主,危难之时,谢氏一位巾帼便挺身而出,甘愿远嫁异族谋求两国和平,非要论下来的话,这个拓跋珠还算是谢钰拐着弯儿的表妹。
    事关国事,谢钰不?好推脱,颔首道:“我会全力配合礼部。”
    这话说的也妥帖,皇上点了点头,叮嘱道:“这次咱们能收复河道东,全靠回鹘在背后?支持,日后?想要守住这块地儿,也少不?了同回鹘亲好,你定要招待好那位拓跋公主,她有什么需求,能满足的尽量满足了。”
    君臣二人又说了几句,谢钰正要行礼告退,皇上忽又轻飘飘问了句:“对了,沈贵妃最近发了场急病,沈家人连着几日进?宫探望了,你的夫人可也要进?宫来瞧上一瞧?毕竟是嫡亲的姑母。”
    谢钰一顿。
    一般来说,君王都是在正事儿里偶尔夹杂几句试探,这位皇帝倒好,海量试探的废话里见缝插针地说两句正事儿,当真是不?知轻重。
    他难得在心底讲人是非,仍滴水不?漏地回答:“自打入冬,内子的身子也不?大稳妥,就怕过了病气儿给贵妃娘娘。”
    皇上眉眼终于轻快下来:“这倒也是,罢了,你退下吧,朕便不?留你了。”
    谢钰拱手告退。
    没想到下午刚回到家,沈椿就来问他:“贵妃娘娘是不?是生病了啊?”
    沈椿和沈家人不?大亲近,不?过她这个贵妃姑母待她倒是挺好,据说她和她母亲当年是手帕交,她母亲嫁给她父亲还是她从中牵的线,之前她没嫁人的时候,贵妃姑母总想着把她叫进?宫里说话,她还总和她说她母亲的事儿。
    就连沈椿成亲,她也给她添置了厚厚的一份嫁妆,在沈椿心里,那位贵妃姑母是她为数不?多的亲人了,她也是很关心她的,她突然重病,她于情于理都该去看看。
    谢钰眉棱微蹙:“你问这个做什么?”
    最近俩人关系融洽,沈椿在他面前也少了几分小心,很自然地回答:“要是她真的病了,我得找
    机会去看看她啊。”
    此时此刻,若是一个合格的宗妇,根本?不?会提出这种要求,谢钰能理解她不?了解朝中局势,但他不?打算把这事儿轻描淡写地掠过。
    谢钰眉目沉凝:“其实今日皇上也提出让你去探望贵妃,我当时便帮你拒了,你知道这是为何?”
    沈椿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
    在外教子,在内教妻,谢钰道:“沈贵妃膝下有一位五皇子,甚得皇上宠爱,只是他和沈贵妃日后?难保不?会有议储的念头,作为臣子,当不?偏不?倚,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显出偏向,否则便会落了把柄。”
    沈椿勉强消化他这一席话,谢钰眉目沉凝:“是谁告诉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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