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蒙蒙亮,沈椿再次被热醒,稀里糊涂地伸出手摸索,才发现身上不知道被哪个缺德的盖了件衣服。
    在张嘴骂人之前,她眼睛扫到了床边已经烧干净的龙凤烛,终于一点点回过味儿来——她,沈椿,成亲了!
    所以身上这件衣服是她男人谢钰的!!
    沈椿抱着衣服,两只脚丫子无声地在半空中乱蹬。
    她认识谢钰还是八 九年前的事儿了。
    那时候她去山里采菌子换钱,无意中跌到了猎人挖下的陷阱里,小腿被捕兽夹夹伤,她只能躺在原处等死,没人会为了一个无亲无故的小丫头冒险进山。
    没想到她命不该绝,有个俊美少年在大山里迷了路,他恰好路过此地救下了她,他不光把她从阎王殿里拉了回来,还帮她上药管她吃喝。
    作为回报,沈椿给他指了路,他就背着她一路出了山,等到将要分别的时候,他才报出了他的名字——谢钰,他笑眯眯地告诉她,他叫谢钰。
    她以为俩人这辈子不会再见了,没想到一晃几年过去,沈椿被伯府寻回,半个月前一场宫宴,她不慎落水,正昏蒙浮沉的时候,一双洁白如玉的手破开水面,抓住她的肩膀,将她从水里捞了出来,皇帝大老爷就势给俩人定了亲。
    她也是后来才知道沈信芳和谢钰议婚的事儿,但两家彼此相看的同时,也在挑拣着其他适龄的人家,她并不觉着自己是抢了谁的丈夫,要她说,这就是她和谢钰的缘法儿啊!
    她居然嫁给了
    年少时最喜欢的人,她有机会报答他的恩情了!
    她靠在床上咧嘴傻笑,嬷嬷就轻声提醒:“娘子,小公爷在堂厅准备用膳,按照规矩,新婚第二日,您得下厨为夫婿准备早膳。”
    等沈椿煮好辣汤,谢钰已经跪坐在案几边,堪堪提箸,挟了块醋芹入口,姿态风雅,几可入画。
    他穿了身银灰松鹤纹的氅衣,衣裳宽大,个儿矮的人穿这个不是没身形就是没个子,他却全靠高挑身量撑起衣裳,硬是穿出一身薄雪孤刃的风骨,明明不是艳丽挂的长相,却霜刃似的扎进了人的眼球,只要他在那儿,旁人眼里就容不下其他了。
    这还是俩人订婚之后,沈椿第一次看清他的相貌,神色晃了晃,眼珠子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好。
    谢钰小时候也好看,但绝对没现在美的出尘脱俗,她可真是赚大发了!
    沈椿短暂地局促了一下之后,同手同脚地走过去,直直地在谢钰旁边坐下。两人一下挨得极近,袍袂层叠交缠。
    谢钰捏着筷子的手顿了下,广袖稍敛,让两人交缠的衣袂错开,隔出一条泾渭分明的线。
    身后伺候的秋娘一惊。
    谢家规矩森严,除非谢钰这个做丈夫的允许,否则他的妻子是不可以和他同桌用膳的,何况为人妻者,应当在一旁跪坐服侍丈夫用膳,等到丈夫吃完之后,妻子才能进食。
    谢钰身份尊贵,性子又冷僻,一向是独自用膳的,更无人敢这般近他的身。秋娘嘴巴动了动,想要提醒,但主人没开口,她也不敢张嘴,只等着谢钰发作。
    短暂的停顿之后,谢钰看向秋娘:“再备一双碗筷。”
    说完之后,他目光终于落到了沈椿身上。
    秾桃夭李,妍若春花,一双眼睛尤其黑亮有神,透着蓬勃的生机和野性,和他曾见过的长安淑女迥异。
    就连身量都是饱满圆润的,她又是少见的蜜色肌肤,就像是一颗淋了糖酥的鲜润樱桃,在舌尖微微一吮便会融了似的,这倒让谢钰想起昨晚上那猝不及防的一幕。
    所以谢钰只扫了一眼,便收回视线。
    他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思,指尖轻敲案几,单刀直入:“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这个道理你当知晓,如今你我既已成婚,你自该遵循我的规矩,谢家的大小规矩你可以慢慢学,只是有一样,安分,不论你是何性情,入谢家之后,也当知安分守己。”
    他淡淡道:“我不喜人纠缠生事,你只管安于内宅,这点能做到吗?”
    他说话犹如在衙署里给下属训话,沈椿本来还在期待他能认出自己,没想到迎头给泼了一盆冷水,更让她有点小伤心的是,谢钰已经完全不记得她了。
    她愣愣地看着他,不知怎么回答。
    谢钰见她不开口,屈指又叩案几,嗓音放沉:“嗯?”
    沈椿舔了舔嘴巴,慢吞吞的:“...哦。”
    短暂的失落之后,她很快振奋起来,都过去八 九年了,谢钰不认得她也很正常,再怎么说,他也两次救了她的命,感情都是慢慢处出来的啦!
    谢钰瞧见她舔唇的动作,竭力忍下了制止的冲动。
    用完早膳,俩人还得去拜见父母,沈椿跟着谢钰出了堂屋,昨天几乎下了一日的雨,廊下积水环绕,穿寻常鞋子只怕一踩一脚水泥,很快有侍婢女拿着一大一小两双木屐,躬身放在两人脚边。
    这木屐厚约两寸,中间只有一根屐带,以沈椿浅薄的见识一时都没认出这是什么玩意,她正傻眼,那边谢钰已经从从容容套上了木屐,这般高的屐底,他落地时竟连一丝响声也无,一派潇潇飒飒林下风姿。
    沈椿也不敢再耽搁,又学着他的样子,把木屐套到脚上,匆匆跟在他身后。她第一次穿这么折腾人的鞋,穿上之后两条腿就跟才安上似的,路都不知道怎么走了,‘哒哒哒哒’声音也跟打仗似的。
    她实在控制不好力道,踉踉跄跄往前走,居然一头撞到了谢钰身上。
    谢钰一顿,抬手把她的身子扶正。
    她有点窘迫地绞着手:“我,我第一次穿这种鞋...”
    他目光扫过沈椿脚上的那双木屐,很快收回视线:“罢了,换一双硬底牛皮鞋吧。”
    正院是谢国公和长公主的居所,谢国公如今只挂了个国公的虚名,家中一应实权均已移交到谢钰手里,长公主是正宫所出,也是上一代皇子皇女中年纪最长的,论及长幼,就连当今陛下也得称她一声‘长姐’,说句冒犯的,除了帝后之外,这俩人称得上世间最尊贵的夫妻了。
    俩人住的地方也是华美无比,院中奇花异草葱郁,檐下八角风铃长响,廊庑间充斥着阵阵妙音,一踏入说不出的身心舒畅。
    顺着廊庑望过去,两排仆婢垂手恭立,都是屏气凝神,无半点声息。
    按理来说,新妇第二日应当认一认谢家所有亲戚,但等沈椿走进正堂,却只有谢国公和长公主二人端坐堂上,旁人连个人影也未瞧见。
    沈椿留心看了眼,那位代弟迎亲的好心人谢无忌居然也不在。
    谢钰问出了她心中疑惑:“长兄呢?”
    不知为何,长公主似乎对‘长兄’二字十分不以为然,顿了顿才冷淡道:“昨日他替你行完迎亲礼便赶着去边关当差了,这会儿怕是已经出了潼关。”
    她又扫了眼沈椿,见她面有疑惑地四下张望,长公主微微皱了下眉,不咸不淡地开口解释:“别看了,今日有旁的事儿,等过几日我再带你见过家中亲眷。”
    沈椿开小差被抓,不好意思地伸手抓了抓后脑勺,冲她咧嘴笑了笑。
    长公主:“...”
    她实在见不得这幅没规矩的样子,皱眉侧过头。
    谢国公倒是脾气挺好,见着沈椿也是脸上含笑,难得的是长公主除了面色冷淡些,居然也没多说什么,沈椿按照之前学的规矩给俩人行过礼敬了茶,谢国公夫妇也照常给了赏赐。
    成婚之前,万氏耳提面命地告诉她这位长公主脾气有多厉害,沈椿来拜见之前难免提心吊胆的,没想到这么痛快就过关了,她还没回过味呢!
    长公主不欲多言,偏头看了眼更漏:“三郎留一下,我有话和你说。”她取出一本薄薄的小册,令侍婢递给沈椿:“这是家里一些简单的日常规矩,在见亲眷之前,你须得先把这几条日常规矩学会了。”
    谢家的正经规矩足有四大本,她给沈椿的已经是基础中的基础,最起码让她这几天人前不至于失礼。
    她想了想:“就在隔间看吧,等会儿给我背一遍。”
    沈椿看着那本仅有三四页的小册,傻了。
    她,她不认字啊!!
    笔墨纸书皆是金贵之物,她当初住的不过小小村镇,放眼整个镇子都不一定能找出几个认识字的,谁会教一个孤女识字?
    长恩伯府接她回来的时候,伯府就知道她不认字,奈何本朝文风昌盛,就连寻常官宦小姐家的三等丫头都能识文断字,更何况是伯府的嫡出女儿。
    长恩伯为了家里颜面,对外称她在边关小镇长大,但也知书识礼,能舞文弄墨的——除了长恩伯夫妇之外,没人知道她不识字的事儿。
    本来伯府想让她在家中慢慢读书认字,没想到阴差阳错和谢钰有了婚约,只有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她又要学规矩又要读书识字,便是怎么学也学不尽的,到现在她也只勉强认了一本三字经和半本千字文。
    出嫁之前,家里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务必把这事儿瞒好,否则谢家绝对容不下一个大字不识的宗妇!
    一旦骗婚的事儿被发现,轻则和离,重则以送进庙里监禁思过——为了瞒天过海,家里还特意给了她一个颇有才气的丫鬟帮沈椿代笔,但谢家规矩大,来叩拜父母的时候不许下人跟着,谁想到就是这么赶巧。
    沈椿一直觉着这事儿不靠谱,可惜她在家里说不上话,伯府把话都传出去了,她能怎么着?只能自己抓紧念书认字,结果刚嫁来第二天就露馅了,你说这事儿闹的!
    沈椿站在原处,脑中叮当作响,冷汗先出了一身。
    长公主见她不动,轻轻挑起一边细眉,极有气势地问:“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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