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多的话应当说,于是一时间都无话可说了,成了一出哑剧。杜秋叫了车把姨母送回酒店,嘱咐她等夏文卿回来后,打个电话报平安。虽然她知道他不至于想不开,但还是小心为上。此刻她回忆起他来,完全是带着一层膈膜。过去让她挂念的孩子的面容已经远去了,他如今不过是个闯入者,竞争对手。
    他的眼泪落在她的心上也再也敲不出回响。
    叶春彦拿湿毛巾擦了个脸,但下颚上还留着点血迹,衬托着他苍白的面色。杜秋问道:“夏文卿的事,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早就怀疑了,他不喜欢戴帽子,所以我很好奇原因。你爸爸又特意送了他一顶帽子,我去看了眼,他的下半张脸真的像你爸,尤其是嘴唇。”
    “春彦,有时候我真的恨你聪明到过分。”
    “那你恨夏文卿吗?”
    “说实话吗?”杜秋略一挑眉,笑道:“我恨不得他去死。他活着对我就是一种羞辱,也是对我妈的羞辱。为什么要背叛?为什么要让我照顾他?我知道这件事上他是无辜的,但他出现在我面前,就不再无辜了。”
    “我很了解你吗?”他垂着眼,长而浓的睫毛朝下一扫,极疲倦的样子。
    “你觉得呢?”
    “有时候我希望没有那么了解你。”
    “我对夏文卿已经努力过了,你应该看到了,是他不领我的情。”
    “我知道,可我也知道你对他动了杀心。”
    “是又怎么样?”
    “你问我为什么不能和你有个孩子?一半因为汤君没有准备好,一半因为你刚才的回答。”
    “为什么你一定要让我们的感情牵扯许多事呢?”
    “因为这就是现实。那你为什么不恨你爸。舍不得吗?其实真正怨恨的是你爸,恨他不尊重你,恨他伤害你,可到底他是你爸。你只能把这怨恨迁怒在别人身上。”
    “别让我们的感情牵扯到其他人,好吗?我爱你,你爱我,这样就够了,可以吗?”杜秋心烦意乱起来,朝他走近一步,他却刻意向后避开。“我真的不明白,从结婚以来,你好像一直忧心忡忡的样子,你到底在在意什么?”
    “林怀孝。”
    杜秋哑然失笑,道:“虽然我们订过婚,可是我对他没什么感情的。”
    “这才是我担心的。你的家,是一个利字当先的地方。感情永远放在利益后面。为什么你爸坚持让你嫁给林怀孝?因为他想让你分家搬出去,你当了林家的媳妇,他就可以名正言顺把夏文卿叫回来。他不想让你的继承权太稳当。你为什么能同意嫁给林怀孝?因为他快死了,只要不生孩子,有个短期婚姻,他一死,你就能堵上你爸的嘴。”
    “我和你会遇上是意外,林怀孝会走也是意外。要是没有意外,你们是真的要结婚。 然后呢?你们要接吻,要上床吗?他临终的时候,你要签家属同意书,守在旁边吗?我倒是宁愿你对他有感情。要不然就太冷酷了。为了掌权,你到底能牺牲到什么程度?”
    “那我又算什么呢?是你所有问题的解决方案吗?有个女儿,可以暂时安抚你爸,又没什么背景,方便你随时打发。”
    “你怎么能说这种话?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难道都没感觉吗?”
    “确实很感动。但这算不算是你的投资?”
    “你住嘴,我可以当没事发生过。”
    叶春彦淡淡扫了她一眼,继续道:“如果你生气是因为我伤害了你,那我很抱歉。可你看起来像是恼羞成怒了。你只是错把占有欲当成了爱。”
    杜秋冷笑一声,道:“那你又算什么吗?你不就是一直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可怜虫吗?你总想要最理想化的感情,那你有能力去维护吗?这个世界是很残酷的。要不然你会眼睁睁看着汤雯去死?是不是她活着破坏了你的幻想,照顾一个病人让你很吃力,所以你才把责任推到你女儿身上?”
    叶春彦错愕了一下,连恼火也来不及,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轻轻一眨,一行泪便顺着面颊淌落。他鼻子的伤口没长好,悲愤之下,血也混着泪水滴答不止。
    杜秋大惊失色,急忙把冰给他止血,“对不起,春彦,我不是有意的。”
    他推开她的手,不要帮忙,依旧放任血流满下颌。只拿手指略微点了一下面颊上的泪,倒也笑起来,道:“汤雯的事,如果你真的这么想,或许我就是这么不堪吧。”
    转身他便回房去了,再心灰意冷也依旧客气,只是轻轻带上门。
    杜秋追悔莫及,他的疏离比怒火更让她不安。等汤君回家时,他已经若无其事与女儿聊天,到晚饭时他们也是很寻常相处着。可入了夜,他却把枕头搬去客房,连道歉的由头也不施舍给她。
    就这么静默无言过了两天,他忽然主动找上她,道:“我一直在想,我们会不会分开一段时间比较好。”
    杜秋道:“这算什么?你已经要和我分居了吗?”
    “并没有,我只是暂时离开几天,我姨母过世了,我要去守孝,处理丧事。等料理完了,我就回来。这几天汤君就麻烦你多照顾点。”
    她不悦,可一时间也无可奈何,到底这个理由选的太好,她总不能和一个死人计较什么。叶春彦连换洗的衣服都没拿就走了,似乎又让她安心了些,不像是在外面常住的打算。
    叶春彦嘱咐了汤君几句再走,但没有细说理由。门一关,汤君好奇道:“爸爸去哪里了?”她坐在椅子上晃腿,并不是太有挽留的意思。
    “你爸爸不要我们了。”
    “好耶,那我们今天吃炸鸡吧。”
    “对不起,我刚才开玩笑的,你别放在心上。”杜秋把她抱到膝上搂紧,强作笑脸,道:“你爸过几天就回来,那我们趁着这几天做点坏事好了。想吃什么,我让人给你叫。”
    夏文卿的人生以机场一别作为分水岭。出国之前,他是杜秋理所当然的跟屁虫。父母不在身边,只是偶尔的寂寞,更多时候他因为身边有着同龄人而快活。表姐总是很耐心,给他讲故事,哄他睡,听他的悄悄话,仔细消毒他擦伤的手指。
    只有一次他在学校和同学打闹,被随手一推,嗑伤了鼻子,留了些鼻血,倒也不是很痛。他只急着向杜秋撒娇,准备放学后多讨根冰棍吃。
    杜秋却变了脸色,抓着他的手去学校找人算账,把同学全堵在教室里,嚷道:“谁欺负了我表弟,给我站出来。”
    他的父母都是斯文有礼的人,又忙着工作,过去也只是让他和同学搞好关系,带着家里的零食去学校分。杜秋这么霸道的作风让他尴尬又新鲜,也不乏被庇护的得意。
    她原本就大几岁,已经发育了一圈,个子格外高,叉着腰站在黑板前面吓得底下鸦雀无声。她也不怵,只是重复道:“我再问一遍,到底是谁欺负了他。现在站出来,我可以看着办。”
    有同学怯生生指了罪魁祸首,杜秋正要过去教训两句,老师终于赶过来,摆出些大人的威严劝她不要闹事。杜秋不悦道:“本来管好这个班级就是你的责任,我表弟被欺负了,你在做什么?”
    “这是班上的事情,我会处理的。这位同学,我不知道你是哪个学校的。可你再这样我就要叫你家长了。”
    “好啊,我的家长我自己都见不到。你能把我爸叫来,我还要感谢你。”
    底下隐约有笑声,夏文卿却觉得很得意,好像是堂堂正正炫耀了自己的表姐。最后还是他把杜秋劝走了,说再这样下去,他在班上就要没朋友了。
    “这样就很好了,不要紧的,我已经知道你在意我了。”回去的路上他又重新去牵她的手,之前有些不情愿,怕被人笑话不够男子汉。
    每个周末,母亲都会带他回家,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可因为平时不常见面,反倒有些生疏。母亲也总是问功课上的事,但又对他的老师同学全不认识,只是道:“你以后想做什么吗?”
    “我要做表姐的小狗。”他把两根手指竖在手上,兴高采烈。
    母亲笑着摸他的头,道:“傻孩子。”
    因为父亲的工作调动,他们去了美国。这事家里已经筹备了一年多,但全然没告诉他。等他知道时,已经要收拾起行李,搭五天后的飞机了。他也哭过闹过,那时候手上还打着石膏了,生气了也一样去砸墙。
    父母都忙着哄他,但也依旧把他的意见当孩子气,想着出去习惯了就好。他自然犟不过他们,只能抽抽嗒嗒求他们带个口信给杜秋,让她来机场送别。那天他等到飞机差点晚点,都没见她来,为这事,他也短暂恨过她半年。
    十多年前,跨过电话不容易打。他们也就断了联系,再联系上已经是他十八岁时,母亲随口提了一句,表姐可能也要来美国读书,但和他们不在一个洲。他辗转要来了她的邮箱,起先只是交代她一些过海关时的注意事项,渐渐也聊起许多生活上的琐事。隔上多年岁月,他也并不觉得他们了生疏多少。
    他性格里是有封闭的地方,记忆里有许多甜蜜,之后就会一厢情愿觉得永不改变。他住的社区多是中产阶级,高中也算好,虽然是少数族裔也不至于太收排挤,但他依旧被归入书呆子一类,总带着异乡人的疏离,又混不进华裔的圈子。每每这时,他都想起和杜秋在一起的过去。
    再见面前,他本以为他们的差距在文化观念,没想到在钱上。
    父亲在软件公司做工程师,母亲考了 rn 护士证。 虽然这样的生活已经远远优于开洗衣店的同胞,但要在美东过得光鲜亮丽总有些吃力。金字塔的顶上是根避雷针,细而长,一路升上云端不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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