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尔夫球场要建起来是极不容易的。选址要讲究,面积要大,还格外耗水,那一片莹莹青草的胃口极大,是三天喝一次水,半月喝一条江。 前几年政府名义上已经不批室外高尔夫球场的地了,这里是最后一块,虽然位置偏了些,但收起钱来绝不手软,好处是清净,隔绝了一切闲杂人等。
    对老邱来说,这钱花出去是有些肉疼,但也不得不花。近十年来,许多生意不爱在酒桌上谈,就改在高尔夫球场聊。也是给你面子才请你打球,不把你当个俗人。
    杜守拙就是个爱打球的,稀奇的是晒得还不是特别黑。据说他是戴了帽子涂防晒,不少人觉得这样娘们兮兮,可老杜怕得皮肤癌。所以尤其喜欢秋冬时候打球,不热不怕冷。
    早上是四人组,打十八洞,另外两个也是老杜在生意场的朋友,今天是友谊赛,都不聊工作,只交流感情。他们中一个看了杜守拙上次的采访,打趣道:“你最近好像胖了啊,视频上看简直油光满面的。要多晒晒,黑了显瘦。”
    杜守拙笑道:“镜头显胖,我也没办法。他们把我的脸涂太白了,和唱戏一样。”
    老邱暗暗估量他的神色,猜他应该还不知道那事,否则不至于这么随意拿来打趣。他这人还是有点睚眦必报的脾气在,不过更忌讳别人专权。杜秋这样不通报就擅作主张,老头子知道了肯定要发作。
    打完球在会所里吃饭,老邱自然还是和杜守拙一桌。先聊了些闲事,他才若无其事道:“对了,媒体那件事你准备怎么处理?”
    杜守拙略诧异道:“哪件事?”
    老邱也装得极惊讶,道:“你女儿没和你说吗?她和媒体那边闹起来了,要让上次采访你的记者滚蛋。我是觉得有些过了。”
    杜守拙吃的是面,没理睬他,低头吸溜了几口,又喝了点汤。他哼出一声笑,道:“我说你今天怎么心不在焉,原来是想着这事啊。”
    “也不是这个意思,我还以为你知道呢?我就是觉得杜秋有点擅作主张了。”
    “她当然和我说了,第一时间就问过我的意见。她现在做的事就是我的意思。”杜守拙笑得更厉害,“我现在倒想知道你的意思。她要是没说过,你指望我怎么做?让她滚蛋,你去坐她的位子,怎么样?”
    “你别误会,也就是顺口一提。也是下面的人意见大了。”老邱一吓,挺起背来,刚才流的汗腻在身上,凉飕飕的。
    “我把你叫到我女儿身边,是让你帮我看着她。你是要看着她的错处,但不要盯着她的错处,更不要等着她犯错。下面的人有意见,没管好,那就是你的意见。你别装出一副真担心我的样子,这事你要觉得是大事,昨天就该和我说了。有多少心思,都好好给我塞进肚子里。”
    老邱点头连连称是。他说旁的话,怕再触怒杜守拙,就只低头吃着饭,勺子在碗里轻轻刮着。杜守拙看了他一阵,忽然道:“你吃完了吗?”
    “还没有,我最近胃不好,要吃慢一点。”
    杜守拙招招手,把服务员叫过来,指着桌面道:“这里收拾一下,我们结束了。”他转头对老邱道:“你没吃完就回去吃,眼睛不要盯着别人的饭就行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听我解释。”
    “别解释了,我看你最近挺闲的。吃顿饭也有这么多废话可以说。”
    杜守拙打发老邱走了,对其他人说他身体不好,经不起久站。他们也顺势说下次就不必再叫他了。老邱一走,他就大大方方笑起来。对外只说是手感好,觉得一会儿能打出好球。其实是在为杜秋高兴。
    今天的事,无非是杜秋有意设了个局,挑唆着周长盛去找老邱。老邱以为她自作主张,就急着来他耳边吹风,反倒落了个难堪。这是很漂亮的一招借力打力,杜守拙知道她是拿捏住了自己的心思,也不太生气,满意更多些。他就想要这样一个城府深,会谋算的孩子。所谓慈不掌兵,她要是再狠下心来就更好了。
    吃过歇过又开局,杜守拙沉下心,弯腰挥杆,一杆进洞,打出个老鹰球。众人都纷纷向他道贺。
    媒体的事告一段落,对面同意让步,罗记者主动辞职,对外只说是职业规划。上上下下都打点过一番,新领导那边礼已经送进去了,就差找到机会请他吃顿饭。牺牲一个手下人,看样子也不过是他的投名状。
    杜秋松了一口气,闲下来去找叶春彦,倒也没有特别的事,只是多见他一面也好。到了咖啡馆,叶春彦正在和侍应生交待事情,她心不在焉答应着,他则匆匆忙忙往外走。一旁还有两个小老太在给他鼓劲,“老板快点过去啊,这次去得早,肯定来得及。”
    杜秋赶上去,问他出门做什么。叶春彦抿了抿嘴,问她道:“你喜欢吃鸭子吗?喜欢的话,可以和我去排队。”
    有条小马路上开了一家烤鸭店,每天都有人排长队。汤君从同学的妈妈嘴里听来这事,又转头告诉叶春彦。这暗示很明显了,他只能按着地址去买。这家店一天只出几炉,他到的时候已经排起了长龙,一个老头排在他前面,拿手指挨个点,点完扭头意味深长冲他笑了笑。
    他不解其意,等排到他的时候正好卖完,这才明白老头笑容里的深意。第二天他特意提早二十分钟出门,依旧要排队,但比上次早了许多。结果老头还是在他前面,神秘一笑。他一紧张,特地数了数人头,确定能轮到自己。结果老头说到底:“你们剩下的几只鸭子,我全要了。”
    煮熟的鸭子确实会飞。叶春彦是真正明白了这道理。
    到今天是第三次去了。杜秋听完笑个不停。叶春彦哀哀叹出一声,道:“这事要怪汤君。她只有八岁,不过三四十岁女人的毛病她已经有了,总觉得小店里的东西比外面好。”
    杜秋帮着鸣不平,“其实挺有道理的。很多时候就是越偏的店里,东西越好。店大欺客,对客人往往就不用心了。”
    “你今年三十了,对吧?唉,三四十岁女人的毛病。”
    杜秋有些说不过他,就道:“那你一样有点毛病,你们这里的人就是喜欢排队。”
    叶春彦小声嘟囔,“什么叫我们这里?我觉得中国人都挺喜欢排队的。”
    “我没有,一看到有排队的地方,我立刻就走。你们这里的人就和猫一样,好奇心特别重,看到有人在排队就要去凑热闹。好奇害死猫真的没错。”
    叶春彦把手抄在兜里,缩了缩肩膀,不说话。他很高,但这种时候总显得一种小而可怜相。他们到了。果然是个小小的门面,但前面已经排出了一条长龙,有几个老太是带着板凳过来的。他叹了口气,排在队伍的末端。
    杜秋跟在旁边帮他看着,二十分钟出一炉鸭子,按一人买半只算,能打发掉六个人,前面有二十多个人,少说也要等一个钟头。她凑在他耳边道:“我觉得这是饥饿营销。如果加派一个人手,就不用排这么长的队。”
    叶春彦道:“你大声点说好了。这就是饥饿营销。我都没见过什么回头客,除了前面那个穿红衣的老太。这鸭子肯定不好吃。”
    “那你还过来。”
    “来都来了嘛。”他叹气,也觉得自己没出息。
    杜秋简直不能不笑话他。排队到底还是件索然无味的事,她觉得至少有五年没做过这种傻事。不过有个人陪着到底还是有些趣味,她和叶春彦聊了起最近的时事新闻,想听听他的意见。不料他的意见是没有意见,“人不就是这样吗?没什么好说的。”
    “我见过的男的都喜欢高谈阔论的,你真的没什么想说的吗?“”
    叶春彦略带轻蔑道:“说什么?不由他们决定的事,他们以为自己的意见很重要。盲目自信很快乐,也挺好的。”
    杜秋喜欢他的寡言,窥见过生活本来面目的人,常有这样的矜持。许多姑且值得一看的男人,都因为嘴里长着太爱说教的舌头,而显得俗不可耐。叶春彦有三项并列的美德:英俊,健康,沉默。
    队伍朝前挪了挪,他们前面只剩五六个人了。杜秋站得腿酸了,叶春彦提议高价从前面老太手里买个板凳。猜不出他是正经的还是在开玩笑。杜秋道:“我才不要花这个冤枉钱。那还不如你背我呢。”
    叶春彦笑了一下,忽然眼睛扫到前面,脸色变了。有个老头正大大方方走进店里,和店主在说话。隔着这些距离,倒也能听到店主在说,“爸,你也不用每次都过来。”
    “太过分了。”叶春彦冲出队伍,把那老头拉到一边说话,“这是你儿子的店啊?那你排什么队啊?”
    老头笑笑,拍拍他的肩膀道:“我排我的队,和你有什么关系。那个穿红衣服的还是我老婆。”叶春彦扶着头直叹气,无话可说。老头还一本正经道:“年轻人做人不要太死板。吃一堑长一智,我这也是给你上了一课。我算准你还会过来的。不要不服气,来,我让我儿子插队给你们打包半只鸭子,带回去。”
    “我不要。我要一只,她也陪我一起排队了。不然我要闹了。”他说话时都带气声了,像是小孩坐地撒泼。
    “好了,好了,给你拿一只。你们小夫妻回去慢慢吃。”
    叶春彦没反驳,只是沉默着把打包盒分了她一个。回去的路上,起先他们都没什么表情,各走各的路。杜秋偷瞄叶春彦表情,见他拎着袋子,一脸哀怨,就忍不住要笑。不敢笑出声,就咬着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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