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春彦领着女儿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老赵。老赵还是老样子,缩着脖子,自带一包花生,在楼底下闲坐着。自从他女儿工作后搬了出去,他就宁愿这样子在外面坐到天黑。这里的一班老头老太都差不多是这样子,说别人的闲话时总是一天一个样子,而聊起自己家的事则反反复复只有几个话题,无非是房子、票子和孩子。
    老赵道:“我家女人啊,最近越来越乱花钱了,找了个裁缝做旗袍,花掉三千块钱。我和她说寻死啊 ,做这么贵。她说预备着女儿结婚时穿。你们说她是不是想一出是一出,八字还没一撇啊。”
    “那你要积极点给她介绍的啊。”有个老太笑着道:“我看你隔壁的叶先生就蛮好的。”
    “他不行的,有小孩的,正经女的谁愿意去当后娘啊。”老赵还要笑着骂两句话,却看到对面老太的脸色不对了,眯着眼一个劲朝他暗示。他一回身,看到叶春彦就站在后面。他是背对着光,五官全沉在阴影里,只勾勒出个又瘦又高的轮廓,像个鬼影似的。
    老赵吓了一跳,搓着手和他寒暄几句。叶春彦微笑着把他叫到旁边单独聊,“我女儿今天离家出走了。”
    “啊,那要不要紧啊,找回来了没有?”
    “已经找回来了,她找到别人家里去了,就是之前开车过来的那位小姐。不知道谁和她开了些玩笑,说那是我的女朋友。她就当真了。”
    “这个啊。小孩子也太认真了。”
    “小孩子不懂,大人要懂。人家已经结婚了。有些话不要乱说。谢谢啦。”叶春彦说完就走了, 他不笑的时候,像是大理石切出来的台面,四平八稳又不近人情的冷。
    老赵搓了搓手,觉得凭白受了点气,但也不便声张。
    杜时青低着头,在课本上奋笔疾书。家庭教师狄梦云隔着张桌子看她,起先以为她在记笔记,凑近看了,才发现是在书上画小人。
    狄梦云忍耐住脾气,拿笔轻轻敲她的桌子,用哄孩子的口吻对她道:“杜小姐,请专心点,我刚才讲到哪里,你还记得吗?”
    杜时青甩给她一个含含糊糊的笑,点了点阅读材料,那是她半小时前就已经说到的地方。
    可又能怎么办呢?狄梦云只能重头讲一遍。如果杜小姐是个容易教的学生,她的姐姐又何必花那么多钱雇一对一的家教。这是她早有准备的情况,只是烦躁是一回事,嫉妒又是另一回事。
    这世上总有人更好命些,但狄梦云不是。她是个很苍白的女人,五官也淡得寡味,但这淡又为她平添了许多小家碧玉的情调。她是研究生,又拿着双学位,自然从她的寡淡上引申出一个书香门第的家庭。她也不多解释,只是简单地说母亲是老师,教了她许多事。
    没说出口的事是母亲不过是个小学的代课老师,到退休都没拿到编制,为了过日子,不得不和一个开超市的小老板姘居在一起。狄梦云的一切都是自己拼搏得来的,夏天住在没空调的房间里写功课,实在太热,就拿着书到弄堂口吹风。不远处公厕的臭气阵阵飘来,有男人嫌脏,当街撒尿,扭头看见她,阴森而恐怖的一瞥。
    这样的经历说给杜小姐听,她估计只当是故事。她有一个独立的书房,与墙同高的胡桃木书架,一个放杂物的矮柜,面上四个角镶嵌母贝,正中是牡丹雕花。这是从法国运来的古董,杜时青却只是嫌老气。她还有一个专门的盒子放钢笔,六七支笔,德国与日本产的居多,但她只是觉得好看,买来并不用。还有一把吉他搁在屏风后面,这是她最喜欢的东西。她不太会玩音乐,却爱听。
    杜时青认真了一会儿,点着纸问道:“kibe 这个单词是什么意思?我只听过 kenzo。”
    “这个词作名词一般解释为冻疮或者裂伤。”
    杜时青惊呼,“现在还会有人长冻疮啊。我从来没见过,只在书上看到过。”
    “我就有冻疮,只是现在不发。”狄梦云顿一顿,补上一句道:“有个常用搭配叫 gall someone‘s kibe 指的是戳某人的痛楚。”
    杜时青不说话了,她再迟钝也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半个小时的课结束后,有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她找出一个没拆封的卡地亚小包送给狄梦云,“谢谢你每天过来给我上课。”
    狄梦云婉拒了,“我拿了你姐姐的工资,不能再收你的礼物了。”
    “没事的,不告诉她就好了。你拿着,不喜欢就卖掉,当帮我一个忙,替我打听一下现在二手市场是什么价钱。我想卖掉点东西换零花钱。”
    狄梦云是个不爱得罪人的性格,犹豫了片刻,道:“好,那我帮你打听一下。不过只是打听打听。”
    她去洗手间,回来的时候衣摆带到了桌边的一个相框。好在是掉在地毯上,玻璃没有碎。她捡起来仔细看,里面是两个青年人的合影,都是十六七岁样子。穿红裙子的少女眉眼依稀能看出是杜秋,她还用手臂勾着一男孩。他看着很是清秀文静。
    狄梦云指着那照片道:“你姐搂着的这个人是谁?”
    杜时青敷衍地扫了一眼,“是我表哥,我姐的表弟,以前住在我们家。不过早就出国了。”
    她把相框放回去前又多看了两眼。他的眼睛下面有颗痣,位置很特别,说不清算不算泪痣,在黑眼珠正下面的一点。
    杜秋又去找了叶春彦,她为自己找了个很合适的理由。那对父女知道她的住处了,应该探探口风,可别泄漏出去。她选了八点之后过去。老年人就像植物,喜阳的。天一黑,他们就是再清闲也不爱在外面多溜达了。
    果然,她到了之后,店里几乎没人。叶春彦正漫不经心擦着杯子,抬眼见她过来,也就笑笑,没什么特别的招呼。
    杜秋拉了把椅子坐下,“你怎么总是没什么精神的样子,眼睛也睁不开。”
    “我觉得还好。我的眼睛也睁着。”这只是很随意的一句话,杜秋却想较真了,走过去让他别乱动,隔着薄薄一层灯影打量他。倒也有点道理,他的睫毛太长,直直扫下来,一条黑线划在眼皮下面,总像是半垂着眼。没有风吹过的池塘,一个昏沉沉的旧梦。
    他也被她看得不自在,眼神轻轻扫过来,又朝下面望。杜秋坐了回去,问他:“你的牙去看过了吗?”
    “看过了,配了个牙冠,睡觉时候戴着,过两周应该就能找好了。”
    “牙要好好看,影响你说话。我总是听不清你说什么,也可能是你说话的方式特别。”
    “可能是你聋了吧。”
    “嗯?”她立刻把眉头皱起来。他在一旁轻笑,“这不是听得很清楚吗?”
    虽然是小小的冒犯,但还是有趣占了上风。他并不因为受了她一些恩情而生出多少谦逊的姿态,像是小学的男生,没什么特别的道理,就喜欢拉一拉女生的辫子。她微微一笑,道:“终于不和我说对不起了?太好了,你每次口不对心和我道歉,我都想给你一拳。”
    “那真是很抱歉。”
    “拿你没办法,你真是很有个性啊,叶先生。泡杯咖啡给我吧。”
    他没再说什么,很快就端上来。咖啡倒在小杯碟里,很普通的白瓷杯,胜在干净简单,她抿了一口,笑着问道:“你怎么知道是拿铁?”
    “你拿咖啡来的那次,我看到你的杯子上的标签。你好像买咖啡时没有留本名,写的是余小姐。”
    “这是我妈的姓。你很细心,咖啡也不错。还看出来什么?”
    “你好像东西两边的房子轮流住。买咖啡的时候,标签上有咖啡店的位置,在市区。可上次你是从郊区来的,走高架了。” 他还藏半句话没说,从咖啡店还能推出她住的小区,毕竟这附近就几处高端楼盘。要是记者有这点心眼,她倒是该紧紧弦了。
    “你女儿像你,很聪明。别耽误了,她在哪里读书啊?”
    其实那天学生证上有校名,可她忘了。叶春彦报了个名字,她还是没印象,她只知道要花二十万捐名额的几所小学。他苦笑道:“没听过,是吗?挺一般的公立学校。”
    “你为什么没读完大学?”自然是找人查过他的,复读了一年,读的大学一流,还是难考的建筑系。但第二年就被劝退。那时候大学还是严进松出,单纯的旷课不至于有这待遇。必然要犯事,还要是大事,对他那个年纪,她第一个能想到的是嫖娼。
    叶春彦手上的动作没停,语气依旧淡,道:“被劝退了,聚众斗殴拘留了,有案底。”
    “你打别人?”
    “说不清楚,三个打我一个,我把其中一个从二楼丢出去,他骨头断了。”
    杜秋笑道:“赢了就好。”
    他望着她也笑,不像有多少悔意。这样故事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荒唐又有趣。他对她,本就是故事里的一角,越曲折离奇越好,反正是吹不进她生活里的风波。
    喝完咖啡,也没什么多余的话可说。杜秋把咖啡杯放回桌上,两根手指推过去,叶春彦弯腰去接,一不留神就点在她手背上。这已经是第二次意外了。他们不约而同想到这点,都笑了。
    “你的手很冰。”叶春彦背对着她洗杯碟,水声哗哗。
    杜秋淡淡道:“天冷嘛。”
    “你今天特地过来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来看看你,怕你记性太好,忘不了我住在哪里。”
    叶春彦笑了,“已经忘记了,请别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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