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多小时的航程之后,飞机在胡志明市降落。
    城市同样繁杂喧闹,更明艳的建筑,更多的摩托车,也更云山雾罩。看到飞机上的pm2.5警示,丁之童竟有些失望,因为这里同样不适合跑步。
    但等到第二天,在市郊参观完工厂,当地的负责人说是要招待他们吃饭,直接把他们拉到了距离胡志明两百公里之外的海边。海风一吹,天又蓝了。
    下车的时候手机震动,她低头看,是甘扬问她:丁之童,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跑步啊?
    她笑起来,没回,知道是他的安排。
    那天的晚餐是在海边一家小饭店吃的,桌子摆在水泥堤岸上,旁边就停着才刚回来的渔船,蒸好的螃蟹端到桌上,壳上还吸附着寄生的贝类。
    夕阳已经落下去了,粉橙色的晚霞变成深蓝,天慢慢地黑下来。吃到后来,总要喝酒,李佳昕都能应付,丁之童乐得赋闲,陪着喝了两杯,就从水泥堤岸的台阶上爬下去,踏上了下面的海滩。
    她那天穿的是一双帆布鞋,怕弄湿,脱了,拿手指勾着,光脚踩在沙地上。沙粒不那么细,却很真实,海水也不冷。她站在那里看着潮汐一遍遍地冲刷上来,直到身后有人走近。她回头,见是甘扬。
    不知道是谁先开得头,两个人沿着水线走。
    丁之童又提起飞机上听到那个故事,说:“那个广外院的翻译,是不是跟你有过一段啊?”
    甘扬怔了怔,反问:“为什么这么说?”
    丁之童答:“挺有意思的人,我要是你,我就会喜欢她。”
    “真的吗?”甘扬含糊其辞。
    丁之童又逗他,说:“我还以为我们已经到了彻底坦诚的地步。”
    甘扬想了想,却答:“如果你非要听,那我就说。”
    原来还真是!丁之童点头,说:“我想听,快说快说。”
    甘扬叹气,只觉这人对待他的方式正在朝着左手右手,知心朋友的方向滑下去,却又忽然想起从前,他们第一次做|爱之后,她也是这样趴在他身边打听他的前女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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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应该是2011年的年底。
    有一天,翻译在酒店门口遇到他,突然停下来看着他说:“我也是才发现,你其实长得还挺好看的。”
    甘扬不知如何作答,他当时还是穿着五块钱短裤和十块钱的夹脚拖鞋,手里拿着一根吃了一半的香蕉,喜忧参半地说一声“谢谢”。喜的是人家夸他了,忧的是半年前自己是有多差?
    又过了一阵,厂房竣工,从国内来了几个调试设备的工程师。
    甘扬请大家吃了顿饭,席散之后,小老板提出去领略“越南风情”。起初,那几个工程师还有些扭捏,但最后都心照不宣地跟着去了,只剩下甘扬和翻译一起回酒店。
    两人从饭店出来,翻译便跟他吐槽,说:“男人怎么都这样啊?就算那种在国内看着还挺老实的,到了这里也不当个人了。”
    甘扬不知该怎么接。这话打击面太广,他也是男的,虽然没去,但小老板应该会拿着发票回来找他报销。
    翻译大概也觉出来了,随口安抚一句:“我不是说你,你例外……”
    甘扬又被夸了,不过脑却很实诚地解释了一句:“最近身体不大好。”
    “哦……”气氛突然尴尬,翻译看了他一眼。
    甘扬知道话说得有点引人遐想,但再要往回找补,似乎更加奇怪,也没那个必要。
    翻译见他不语,更像是明白了什么,投来同情的目光。
    与此同时,第一批招工也开始了。
    当地的工会是通过翻译的关系才联络上的,因为工会里某位“爸爸”有个在河内外语大学汉语专业读书的女儿,是翻译的学妹。
    那个女孩被翻译带到工厂来过,个头像当地人一样比较矮小,但长得非常漂亮,曲线玲珑。
    小老板看见她,当时眼神就有点不对了,盯着问人家要手机号。那女孩倒也不介意,说自己正想找人练练汉语口语,跟他们几个都加了zingchat好友。
    没隔几天,小老板果然又把人约出来了,用的是聚餐吃饭的由头。席间,女孩很是温柔热情,讲着一口磕磕绊绊的普通话,委婉地提出自己就快毕业了,想到厂里实习。小老板作为厂长,自然满口答应。
    甘扬在旁边看着,时而也应上几句,但等到人一走,便找了个机会提醒他,说:“你记着人家爸爸是什么身份,别给我瞎搞搞出国际劳资矛盾来。”
    话是开着玩笑说的,但听者显然很清楚,他不是在开玩笑,即刻点着头回答:“你说的我都明白,但我这回真的是认真的。”
    虽然“真的”二字加了重音,但甘扬还是不太相信,等到女孩来实习之后,很是留意了一阵。
    小老板倒是说到做到,约饭也总是拉着一帮同事一起,克己守礼。女孩跟所有人都相处得很好,常常找中国同事聊天练习汉语,有时也会找到甘扬这里。
    直到有一天,事情发生了诡异的转变。
    女孩在zingchat上敲敲他,说自己正在写一份作业,读鲁迅的《祝福》有感,碰到几个问题想请教。
    甘扬没在国内上高中,鲁迅读是读过的,阅读理解就没做过,本着伺候好“工会爸爸”的宗旨,一边打开了百度一边说:“你问吧。”
    女孩便问:“小说里的祥林嫂是贺老六买来的妻子,中国人现在还会买妻子吗?”
    甘扬答:“现在当然不会了。”
    那边却发来一个狡黠的表情图,说:“但是你们买越南新娘。”
    甘扬尴尬,以为接下去的话题会往两国关系这些形而上的方向跑。
    结果下文却是:“你愿意买我吗?”
    甘扬怔住,没来得及回复,那边又追来一句:“不要钱。”
    那一刻,他发现自己完全没有交了桃花运的感觉,只在心里飞快地算计着,这个问题要是答坏了会得罪多少人——工会领导,小老板,还有翻译……
    算完之后,他字斟句酌地玩笑:“你是个特别好的女孩,我很喜欢你,可惜我已经卖给别人了,也是不要钱的那种。”
    “谁?”女孩却没放弃,继续往下问。
    答案呼之欲出。
    甘扬想说,丁之童。
    但那是个太长的故事,势必会引出更多的对话,而且作为拒绝的理由也不够彻底。
    最后,他打出了广外院翻译的名号,觉得一定能把女孩镇住。
    果然,那边没再回复。
    甘扬庆幸自己的机智,就像所有冷静理性麻木不仁的资本家。
    但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他脑中尽是缓慢无声的画面——曼哈顿上西的那套公寓,窗外是北美冬季湛蓝的天空,而在房间里,他正抱着丁之童倒在裸|露的床垫上。
    他记得自己才刚对她说完:那你给我钱,我卖给你,特价让利,而且还免息分期付款,你就说要不要吧?
    而她没有回答,只是侧身看着他,伸手抚摸他的脸颊。
    他于是收了笑,目光渐深,两只手在她腰侧,压到她身上吻她。
    ……
    算起来那是差不多四年前的事了,他完全没想到自己还记得,而且记忆中的画面仍旧如此清晰。他不知道这算是什么毛病,距离两人分手也已经过了整整三年。她已经结婚,周末会跟丈夫一起睡个懒觉,直到实在饿了,在床上猜拳,输的那个出去买早餐……一想到这些,他的想象力便出奇的丰富,但想象中的每一种可能都在告诉他,应该结束了。
    跟工会爸爸的女儿聊完,他就去找翻译交代了这件事,翻译表示完全理解,在他离开越南之前,跟他演了几天的情侣。
    假的渐渐变成真的,他们相处了一段时间。只可惜当时越南的工厂已经落成开工,他不常过去了。而翻译接了别的生意,还在那里工作。
    两人聚少离多,他却觉得这种状态很好,因为那时的他真的很忙。难得见面都是好好的,一旦分开,只要人家不找他,他就可以几天不联系。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想起来这一次的空档好像太久了,才发现自己zingchat根本没有登录,上去一看,已经被单方面宣布分手。
    翻译在那上面的签名改成了:我想要一片海洋,你却只能给我一杯水。
    他看了,以为这是在说他没给她足够的时间。
    但小老板却有不同的解读,说:“人家的意思明显是你不够爱她!”
    是吗?不是吗?甘扬不禁陷入沉思。
    遗憾是有的,反省也是有的,他后来又去过缅甸、柬埔寨、印度尼西亚,再也没有遇到过那么好的翻译。
    但每一次反省到最后,他都会莫名其妙地联想到丁之童,自己现在这副回避型人格的死样子跟当时的她何其相似。虽然明知毫无意义,他还是会一次次地自问,如果换一个时间或者境遇,他们之间的结果会不会就彻底不同了呢?
    “回避性人格的死样子?”丁之童一边走一边重复,然后回头看着甘扬,存心问,“什么意思啊?”
    甘扬就跟在她身后,两只手插在口袋里,看着月亮笑起来。
    “后来呢?”丁之童又问。
    而他老实回答:“后来又有过别人,但过程和结果都差不多,我觉得这样对谁都不公平,就决定暂时不谈恋爱了。”
    丁之童笑出来,说:“你知道吗?我也这么想过……”
    甘扬却即刻拒绝:“你不用告诉我,我不想找虐。”
    “可你问过我冯晟的事。”丁之童觉得他好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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