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的几天,甘扬过得心神不宁。
    丁之童的号码早已经删了,就在他对她说出那一声“恭喜发财”之后。但当他试着回忆,却发现自己一点都没有忘,数字一个接一个掉落出来,倒好像不是脑子,而是手指记住的。
    他没敢给直接拨过去,只是在工作的间歇,断断续续地编辑了一条短信,字一个个地打出来,又一个个地删掉,从长篇大论的解释开始,到最后只剩下一句简短的问候:童童,最近好吗?
    发送的绿箭头就要按下去,他却又怂了。
    如此往复几遍,他干脆把消息删除,拨出了那个号码。
    结果,却发现已经打不通了。还有msn,删除加阻止,是她给他的待遇。
    反倒是这接连不断的落空让他下了决心,一定要找到她,把想说的话都说清楚,就像从前在伊萨卡的小镇酒吧里听到那首鲍勃马利一样。他不强求结果,只要把话说出来就可以了。
    他先上了“墨契”。
    那一年,正是邓总的网站最红火的时候,到处都能看见有人在玩这个,曾俊杰还因为虚拟同居的游戏跟老婆大吵过一场。
    但丁之童的账号看起来仍旧跟两年前一模一样,除了一个名字和一张模糊的头像照片之外什么都没有。宋明媚在上面倒是个不小的网红,经常发各种金融机构求职小tips,九大行,四大所,波士顿,麦肯锡,在大学毕业生和新社会人当中颇有名气,难得也发一张自|拍照,更加成了那些人心目中的女神,关注人数很多,却也有段时间没有更新了。
    他给宋明媚发了一条私信,问起丁之童,但一直都没收到回复。也许是没看到,也许看到了存心不回,他不确定。
    而后,他又去了上海。
    王怡当时已经毕业回国,在华理做研究员。那一年,什么常青藤海龟的洗脑包已经不大灵了,王怡的职称和待遇跟别的phd一样,实验室条件不错,校方还给他安排了房子。他父母家距离学校也很近,每天回去吃饭,才几个月功夫,整个人就明显滋润了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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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怡看见甘扬却是有些意外的。很长一段时间,两人只在视频里见过,当面看到真人,才知道他变了这么多。他们一起出去吃了顿饭,甘扬饭后总是胃痛,吃得很少。
    王怡默默旁观,一句话还没想好怎么问,甘扬自己先答了,只说这段时间胃不太好,其实也没什么的。
    虽然他也觉得不致于,但有时候还是忍不住瞎想,万一呢?在那之前,他无论如何得把这件事办了,矫情也好,夸张也罢,就算是给自己找个理由吧。
    只可惜王怡也很久没联系过丁之童了,记下的电话号码跟甘扬知道的那个是一样的。但年初回国之前,他还找过她一次,是问怎么把钱汇回国内最便宜?想当然地以为她在银行工作,应该懂这些,但其实是他搞错了,投行跟银行不一样。最后,还是她老公帮的忙,叫他让父母到上海的中国银行开个账户,把账号告诉他,他再到纽约的中行分行把钱存进去,这样手续费最低,也不会因为反洗钱审核什么的一两个月不到账。
    其实,这件事根本没必要说得那么细,王怡却还是说了。
    甘扬能够体会出其中的意思来。你这是准备当三啊?曾经的一句玩笑话,如今换了一种方式来讲,却已经不是玩笑了。
    等他说完,两人都沉默。
    王怡还想劝劝他,又不知道该怎么讲。你会后悔的,他其实早就说过了。
    最后,还是甘扬开口问:“你去年说她让你论文印出来给她寄一本,寄了吗?”
    王怡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这是在跟他要丁之童的地址。
    反正前情提要就是这样。
    不管有多少理由叫他放弃,2010年的11月初,甘扬还是去了纽约。
    航班晚上起飞,也是在晚上降落。因为中途跨越了国际日期变更线,长夜迤逦不去,飞机到达jfk机场,钟表上的时间仅仅过了三个多小时。
    他在机场附近找了酒店住下,第二天一早就按照王怡给的地址,叫了辆车去皇后区。
    那天,是星期日。
    天气很好,多云,微风,公园里的枫树叶红了大半,秋意渐浓。隔着车窗望出去,处处感觉似曾相识。直到看见一个街区之外为比赛划出的赛道,路边观赛的人群,维持秩序的警察,还有电视台的采访车,甘扬才意识到这是又一年跑纽马的日子。
    上一次跑在这条路上是什么时候来着?他心里算了算,也不过是三年而已,却已恍如隔世。
    目的地是一栋挺不错的公寓楼,看起来很适合年轻小夫妻起步,对过就有一家茶餐厅和一个中国超市,距离地铁站也不远。他下了车,去看门口的信箱,一格格地找下来,其中果然有一个小小的标签,上面写着她和冯晟的名字。
    她到底还是过上了原本计划中的生活——甘扬突然这样想,但紧接着又对自己说,总要见一面,不管结果如何,只是见一面。
    他犹豫了一下,没按门铃,而是穿过马路,走进对过那家茶餐厅。
    店堂墙上吊着的电视机正在播放纽马的实况,这一届有一个十月份刚从700米深井获救的智利矿工参赛,所以才特别引起媒体的关注。他找了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隔着玻璃,正好能看到对面公寓的大门。
    店里的伙计是个上了年纪的大叔,讲一口粤语白话,过来问他吃什么,他便在玻璃台板下压的abcd餐里随便点了一份。
    本以为会等到很晚,但第二梯队刚从这附近过去,店里的客人渐渐多了,门又被推开,外面有人走进来。那人身上穿着一套卫衣卫裤,头发还有点乱,像是刚刚起床,出门买早餐。
    要是一眼认出来,估计还能避过去,坏就坏在他们都没立刻认出对方,只是觉得眼熟,等到目光对在一起,再要躲就不可能了。
    是冯晟先朝他走过来,笑着说了声:“真是好久没见了。”
    没有说“真巧啊”,也不问他怎么在这里,像是已经猜到了原因。
    “马拉松,”甘扬解释,紧接着又补上一句,“我是陪朋友来参赛的。”他也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实在不像样。
    伙计看见冯晟,又过来问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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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晟说:“老样子,两份,打包。”
    一串茶餐厅黑话喊到后厨,而后便是等。
    剩下两个人总要聊几句,冯晟在他对面坐下,就像所有不太熟的老同学见了面,尬聊的开头总是:“最近怎么样?”
    “还在国内,难得休假出来一趟。”甘扬回答,完全不知道接下去还能说什么。
    冯晟倒是比他自然,又提起他们都认识的人:“宋明媚也结婚了,你知道吗?就是上个月,跟墨契的邓总,婚礼办在上海。丁之童一个人去参加的,我那时还在实习,实在走不开……”
    甘扬听着,注意到那个“也”字,同时看到了冯晟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那是一个素铂金的指环,表面抛光,崭新的时候一定很亮,戴了一段时间有些刮花了,略显陈旧,却更加理所当然。好像它从一开始就在那里,以后也会一直在那里存在下去。
    冯晟还在继续往下讲,比如他去年又去读了个mba,但为了早一点出来挣钱,选的是学制一年的项目。今年六月份毕业,正好遇上就业市场回暖,很顺利地进了华尔街上的一家对冲基金,实习之后就留下了。还有他和丁之童在法拉盛skyview那里买了个房子,年底竣工,明年就可以入住了。当初买的时候他还没工作,他们手头很紧,但是去年纽约的房价跌了总有30%,不买又怕错过机会。
    “我们付定金的时候,房价其实已经在回升。童童他们公司的首席经济学家还预测说2010年才见底,但中国人等不及啊,手上都有钱,早一步就在行动了……”
    “这里说起来也算是纽约,但其实比上海市中心的房价还便宜一点,而且周围无数中国人,不管是邻居,还是以后孩子上学,也就跟在国内差不多……”
    “我们那个房子是condo(共管公寓)性质的,虽然比co-op(合作公寓)贵一点,但是外国人买起来比较方便,不用经过业委会投票,以后出手也容易……”
    全程几乎都是冯晟在讲买房经,直到点的东西做好,伙计把塑料袋装着的餐盒拿过来,放在他们面前的桌上。
    甘扬起初静静听着,这时候也终于按亮手机看了看时间,然后起身说:“……我差不多该去终点找我朋友了。”
    虽然他已经离得那么近了,仅仅一街之隔,近到可以看见她的咖啡和火腿西多士。
    “那我们有机会再聚。”冯晟也跟着站起来,伸出手。
    “好,”甘扬笑了笑,和他握手,“有机会再聚吧。”
    他们各自付了帐,走出那家茶餐厅,一个去地铁站,另一个穿过马路走进那座公寓楼,其实心里都知道以后恐怕不会再见了。
    后来,甘扬才意识到自己点的是冻柠茶,而且不知不觉全都喝光了。
    那杯冻柠害他趴在酒店房里胃痛了一天一夜,甚至想起丁之童的神药布洛芬,还爬去药店买了一盒。
    只可惜布洛芬对他完全没用,反而更让他痛到怀疑人生。直到后来去看医生,他才知道那是两种性质完全不同的疼痛。
    但也就是在那一天一夜之间,他想明白一些事,比如接下去该做些什么,又该如何回答陈博士的邀约。
    他改签了最近一班有空位的航班回国,人还在机场,就找了办公室的小助理,叫她帮他准备办理越南签证的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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