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的社交网站差不多都兴起于2000年左右,那时的甘扬正在准备出国读书,同学也都是才初中毕业的小孩子,没赶上那一波流行。这一回因为宋明媚的强行推销“墨契”,却是连小学同学都联系上了,尤其是从前一起训练过的那帮体育生。
    刚开始总是最起劲的,一群人在“墨契”上建了个小组,然后又拉qq群。那几天,丁之童总是听见他在说——
    “你知道吗?这我同学,居然去德国踢职业队了。”
    “你看这个人,从前练跨栏的,现在在我们那里开饭店,把自己吃到两百多斤,居然还结婚了,女儿都已经满月了!”
    “还有这个,他也在美国,买了条船做游客生意。你什么时候休假,我们去旧金山找他玩吧?”
    这种大冬天清早到校跑圈,暑期集训躲在宿舍里学抽烟建立起来的同袍情谊,丁之童其实不是很懂,只是很现实地想,德国,中国,美国东西海岸,天涯若比邻,邓总网站似乎做得挺成功,大概真要起飞了。
    丁之童其实能看出来,宋明媚为“墨契”做着一半产品经理一半融资顾问的工作,其实却不太看好手上这件“产品”,觉得这也不行,那也要改,分明就是奔着快进快出,拿几笔投资,再被收购的目标去的。虽说“投资组合”比从前精简了许多,但丁之童还是有点摸不清宋明媚的路数,现在的邓柏庭到底算是她的“投资对象”还是创业伙伴呢?
    也是在那几天,jv的事稍稍有了些后续。
    之所以说“稍稍”,是因为最初还真有几则新闻上了报纸和电视上,标题类似于“华尔街投行分析师突然离世,疑为过度劳累引发”云云,但后来就再也没有新的消息了。
    究竟是不是过劳死,难有定论,m行也只出了个申明,十足官方的措辞,说公司方面已经联系jv的家人表达了慰问,安排了医疗保险和丧葬事宜,并且为相关员工提供了心理疏导。
    这个“相关员工”当然也包括丁之童,但hr给她介绍的治疗师她没功夫去看,只参加她那个层级的员工短会。会上除了重申封口令,还传达了一条新的员工守则——每次刷卡进入底楼大堂门禁之后,如果超过48小时没有再次刷卡离开,系统就会自动报警,并且通知到相关人员的直属领导那里,要求此人立即离开办公室。
    “那多久能回来呢?”旁边有同事问,倒不是抬杠,而是真的想知道。
    hr的讲话人回答:“按照规定,是八个小时。”
    按照规定。
    丁之童只觉讽刺,因为不管规定如何,他们手上的工作都必须完成,没人能受得了突然被迫离开八小时。可想而知,以后又会多出一种内行操作,他们必须算好自己进入办公室的时间,比如在手机上设个闹钟,赶在四十八小时之前刷卡出去,再转身刷卡进来。
    那一场短会开完,秦畅也来找她谈了一次。
    丁之童知道前辈担心她有事,想要开导开导她。
    两人一起吃了顿午饭,她存心表现得很轻松,说自己已经好好休息过,也有朋友陪在身边。
    秦畅点点头,又说他接下去有个tmt的项目,问她有没有兴趣做?
    丁之童自然是愿意的,而秦畅脸上还是那种温和出世的表情,似乎又在说,我带你上的贼船,总不能不管你。丁之童看着他,忽觉幸运,倘若两个月前不是他对她说了那番话,她还一直在跟jv死磕,不敢想象今天又会是怎样的心情。
    只是秦畅在行业组,负责客户接洽。而她在产品组,如果有工作分配下来,跟的也是同组的vp或者经理。她起初还有点怀疑,他是不是真能把自己安排上,结果当天就接到staffer的邮件,事情还真成了。
    通过这件事,丁之童发现秦畅在ibd还是挺吃得开的,并不像宋明媚本来分析得那么尴尬。
    这一次带她的是产品组的一个经理,比她大几岁的美国小哥,跟戴伯拉比起来,完全换了一种风格。他会放手让她去做模型,一旦遇到问题,又会搬个凳子坐在她旁边给她解释。
    丁之童简直感激涕零,直到跟行业组一起开会的时候,才发现此人跟秦畅熟得很,开完会一起吃饭,小哥指着秦畅对她说:“我做实习生的时候,他是分析师,也是这么教我的。”
    丁之童突然顿悟,秦畅转去行业组之前已经在执行方面做到专家级别,自己的事情做得漂亮,也从来不吝啬于帮助新人,不光对她一个人是这样。一个留学生,之所以能够留下来,升上去,也许就是因为这种为人处事的方式。教会徒弟未必饿死师父,也可以成为师父领导能力的证明。
    这不禁让她又想起了jv。身边那张办公桌仍旧空置着,但暑假眼看就要开始了,等到新一届的实习生入职,必定会有人被填进这个位子。到了那个时候,这个人就可以悄无声息地被忘记了。
    紧接着,便是xp能源项目顺利结束的日子。
    许多年之后,丁之童早已见识了无处类似的场景,知道纽交所是小木槌敲钟,纳斯达克是揿电铃,港交所是面大锣。而那一次是定向增发,只有一场小小的仪式,在warroom里开了香槟,留给她的印象却最为深刻。
    既是因为jv,她不知道他是否能在缤纷斑斓的印度天堂里听见这金钱落袋的声音。
    也是因为那一天是2008年的5月12日,仅仅几个小时之前,她刚刚从甘扬那里得知国内传来的消息,美国东部时间的凌晨,汶川发生8.0级的特大地震,灾难波及了当地两百多个县市,数十万人伤亡失踪。
    如果是后来的她,一定会觉得生命如此脆弱而无常,财富其实也是一样。
    但在那个时候,她还无暇去想其他,只是跟着街上的中国留学生一起捐了款,并在网上关注着几千公里之外直播的新闻。
    也是在那一天,柳总打电话给甘扬,对他说,因为工作忙,不能来参加他的毕业典礼了。
    甘扬很是意外,问:“是厂里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就是准备ipo的事情,本来以为有龙总监就可以了,结果要我本人在。”柳总给他解释,说完又拿他玩笑,“你现在反正有女朋友看着了,又没空应酬老妈,拍几张照片给我看看也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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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差不多行了啊,知道啦。”甘扬被她说烦了,但电话挂断之后又觉得有些怪异。
    他是真没想到柳总会缺席他的毕业典礼,倒不是说一个仪式有什么了不起,而是因为他前一阵刚刚交代自己有了女朋友,本以为母亲肯定是要来见上一面的。他甚至还为此担心过一阵,比如柳总要见,但丁之童没有空,或者不愿意。
    不知为什么,他总有那么一种感觉,丁之童可能会不愿意。
    他试着解释这个念头,也想过事情要是真的这样,怎么去说服她,但最后还是不得其解。现在柳总说不来了,问题似乎就此解决,他反倒有些失望。
    伊萨卡的房子租到五月末,毕业典礼那天,丁之童请了一天假过来找他。五月份的毕业生果然比冬季多了许多,黑压压的一片挤满了整个体育场,阳光把眼前所有的景物照成最鲜明悦目的颜色,包括那些抛向天空的方帽子,一角坠着代表学院的各色流苏。
    那天夜里,毕业生们在小镇酒吧狂欢。丁之童和甘扬也都喝了酒,她笑话他酒量差,其实自己醉了,两个人疯疯癫癫地拉着手跑过小镇,滚在草地上。月光下,她突然发现初夏才是此地最美的季节,即使是在深夜,也能感觉到身下绵延起伏的草场透出来的馨香与绿意,看到夜空中隐约可见的银河,闻到不远处卡尤佳湖的水汽。
    想到第二天就要离开,她很是留恋的感叹:“最后一次了……”
    甘扬却只是笑,说:“怎么会呢?我们以后可以再来的。”
    第二天,他们装上剩下的一点行李,开车去纽约,如宋明媚所说——正式同居。
    但也就是那天夜里,开着一家饭店,把自己吃到两百多斤的前任跨栏运动员曾俊杰在qq上对甘扬说:“哎,我昨天在外面看见你爸爸了。”
    甘扬没当真,骂了一句:“你个神经胡说什么?!”
    93年,甘坤亮涉嫌诈骗,逃亡在外。直到四年之后,他在广西北海一家小旅馆里招嫖,撞上当地的扫黄行动,意外落网。逮捕之后,起诉,庭审。当时最高法已经出了司法解释,他当初的行为最终被定性为集资诈骗,判了十二年。从97年入狱服刑算起,总还有一年多才能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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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能是看错了吧……”被他这么一说,曾俊杰也不确定了。
    但隔了几天,甘扬收到曾俊杰发来的一张照片,拍的是电视新闻里的画面,左上角是他们家乡小电视台的台标,关于本地企业为5.12灾区捐款捐物资的报导。中间坐在大班椅上的人分明就是甘坤亮,看着倒是很见年轻,好像还白了胖了些,穿着一身新,完全就是个老总的样子。
    收到那张照片之后,甘扬立刻想要打电话给柳总,可拿起手机,号码拨了一半,又停在那里。
    甘坤亮的样子一点都不像是刚刚从里面出来的。显然,在这件事情上,母亲瞒着他已经有一阵了。
    哪怕是前几天跟他视频,柳总也只是祝贺他大学毕业,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异样。但这种“正常”反而让他更加担心,因为他太了解母亲了,按照她一贯的性子,不要求甘坤亮出狱之后改过自新,只要在过去的一年里没闯什么祸,她都一定会找机会给他们弥合一下父子情。但柳总什么都没对他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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