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间,宋明媚时常想起多年前的一件小事。
    她当时十岁,读四年级,同班有个女孩与她成绩不相上下,只是她更漂亮一点,在班上更受欢迎,在学校里也更出名。两人虽然是竞争对手,但也经常在一起玩,连打扮也互相模仿。当然,人家模仿她比较多一点。因为她家里条件不错,还有个非常讲究的妈,对她要求不低,给她的也都是最好的。
    但也是那个非常讲究的妈让她离那个女孩远点,别总是傻乎乎的。
    “为什么?”宋明媚问,不懂自己怎么傻了。
    母亲给她解释:“因为你们在一个班,学习成绩差不多,又都是女孩子。”
    “都是女孩怎么了?”宋明媚又问。
    母亲举例说明:“比如选校优秀学生,一个班最多只能有两个候选人,一男一女,不就是她跟你竞争那一个名额吗?马上升预初了,这个奖有多重要,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话叫她听得笑起来,打断母亲反问:“为什么非得一男一女?又不是献童男童女给鲤鱼精吃?”
    母亲知道她伶牙俐齿,不跟她多废话,只说:“你看着吧。”
    后来,那一年的评选开始了,他们班推举出来的候选人果然是一对“童男童女”,而宋明媚就是那个“童女”。与她一起当选的男生,不论成绩还是能力都远不如她的好朋友。
    她尚在替好朋友不平,好朋友却不理她了,觉得是她抢走了自己的机会,不是凭实力,而是因为在长得好看,会讲话,会交际,时常上台表演,在学校里人面更熟。她也生气起来,因为长得好看,会讲话,会交际,时常上台表演,怎么就不是她的实力了呢?
    直到几年之后,她在初中里又遇到类似的状况,方才幡然醒悟,抢走那个机会的明明就是那个选“童男童女”的惯例,而不是她。
    从那时起,她就一直觉得自己被限定在女性这个范围里残酷竞争,现在更过分了,又被加上了asian这个标签,作为一名第一年的分析师,竟然已经看到了“竹子天花板”盖在她的头顶,就是那么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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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眼望去,身边能为她解释这个疑惑的人似乎只有卞杰明。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好奇,卞先生又是怎么走到现在这一步的呢?
    宋明媚去找他的时候,卞杰明刚从西海岸出差回来。两个人还是像从前一样一起吃了午餐,她对他说起这一阵的工作,自己给整组人买的那些外卖和咖啡,还有后来居上的内森。她是讨教的意思,但卞杰明却只是听着,脸上带着些笑,并没有给她解惑。
    饭后,他请她去看自己新买的一套公寓。宋明媚以为这只是大叔又一次实力的展示,不禁有些失望,但看还是想看的。毕竟那是公园大道上的房子,开开眼也好。
    天在下雨,大楼门口有穿着铜扣制服的门房撑开精美的雨伞到车边来接他们。两个人走进门厅,电梯正好停在底楼,里面已经站着一位太太,看起来总有五十多岁,顶层penhouse的按键亮着。
    进了轿厢,宋明媚不知道他们要去哪一层,卞杰明也只是站着不动。直到电梯门合上,太太看他们不按楼层,几次转过头来打量他们,最后终于忍不住对宋明媚说:“亲爱的,上面没有观光平台。”
    宋明媚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人家大概以为他们进来避雨,想从这里看看风景。内森给她的那种感觉又来了,就是那么礼貌的语气,以及高高在上的态度。
    而卞杰明却已经开始寒暄,笑着对太太说:我猜我们以后是邻居了。
    这下轮到太太怔住,缓了缓才念叨了一句什么。宋明媚没听清是不是nicetomeetyou,反正看太太的样子,并不怎么高兴。
    说话间,电梯已经到了顶楼。卞杰明带着她走出轿厢,刷开房门,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果然开始了实力的展示,不用他介绍,宋明媚也知道右边是第五大道,中间是中央公园,帝国大厦看起来近在咫尺。
    眼前的景色如此熟悉,又感觉有点陌生。她起初以为只是因为这里很高,但还是觉得不对劲,她在g行办公室的楼层也很高,却从来没有过同样感觉。后来她才反应过来,是因为声音——清清楚楚地看见,甚至触手可及,却连一丁点儿城市的噪音都听不到,雨,车流,以及警笛,纽约那种经年不变的bmg似乎被突然静音了。
    卞杰明领着她在房子里转了一圈,宋明媚发现主卧里的淋浴房也紧挨着外墙的玻璃,要是在此地洗澡,爬帝国大厦的游客大概都能看见她的裸体。
    还有旁边西伯利亚抛光大理石的浴缸,八万刀。整套房子每个月物业和维护费用,八千刀。卞杰明毫不避讳地统统告诉她。
    如果他低调炫富,她会觉得没什么特别,反倒是这样更让她好奇,这人究竟想干嘛?
    两人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看着雨幕中的城景。卞杰明又跟她想当年,说他刚到俄州上学的时候也经常遇到一些人问他一些奇怪的问题,比如:中国是不是只有工人、农民和士兵三种职业?是不是只有干部子弟才能受教育?你是不是就是干部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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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明媚这才知道,刚才她说的那些话,他还是听进去了的,但能不能替她解惑,仍旧是个问题。她觉得他们遇到的情况并不一样。
    卞杰明却无所感,回忆起来只是想笑,说:“我一开始也觉得生气,后来才算想通了。我应该理解他们,毕竟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连那个州都没出过。”
    “所以呢?”宋明媚问,仍旧有些怀疑,他究竟有没有理解她的问题。
    卞杰明答:“如果你把自己放在一个弱势的位置上,你会觉得受到了冒犯。可要是换一种角度去想,他们那么做,其实只是因为无知而已。”
    “但我觉得内森的事情不一样。”宋明媚也心平气和,全然是探讨问题的口气。
    “对,的确不一样。”卞杰明表示同意,“那些会对你喊chingchongchang的可能只是街上的老流浪汉,你不去搭理就是了。而你在g行遇到的人和事,与其说是racism,不如说是microaggression。相信我,我见过的一定比你更多……”
    宋明媚点头,卞比她早来十几年,那个时候的环境可想而知恶劣得多。
    卞杰明继续说下去:“此地最讲究政治正确,在大学和公司里不会有非常出格的言论,你要走投诉的那条路基本不可能。如果你仔细想一想,有些人甚至真的是善意的,他们觉得你来自一个非英语母语的国度,如此遥远,如此贫穷……”
    “而且还是个女的。”宋明媚补充。
    “对,还是个女的,”卞杰明笑着附和,“你能走到这一步已经非常非常不容易了,而他们愿意和你交流又是多么多么的善良开明。”
    是的,宋明媚认真起来,就是这种感觉!
    果然,卞杰明继续说下去:“你要当心的反而就是这些看似礼貌的表现,哪怕你只是做了一件很普通的事情,也会有人对你大加赞赏,那是因为他们不相信你可以做更大的事。在他们眼中,你的天花板就是这么低。如果你也像他们这样想,你的天花板真的就会变得那么低。”
    宋明媚听着,知道自己错了。她本以为这只是大叔又一次实力的展示,却没想到人家跟她谈的是文化自信。
    有点儿意思。
    “那我应该怎么做呢?”她请教,其实已经隐约猜到了他的意思。
    卞杰明没有立刻给她答案,直到这一天带她去参加卡莱尔酒店的投资人宴会。
    thecarlylehotel,是一座建于1930年的老建筑,三十五层楼高,在当时蔚为壮观,但以现代的眼光来看,已经算不上豪华了,入口处的旋转门那么狭窄,层高也有些逼仄,室内各处都留着岁月的痕迹。
    不过,总有人说,华尔街只以金钱论成败,而这里讲究却是阶层。在曼岛,能跟卡莱尔争一争“纽约白宫”称号的一向只有华道夫,又因为肯尼迪曾经被记者拍到在此处私会梦露,卡莱尔胜出。
    “为什么有人请你去卡莱尔?”宋明媚好奇,一点不客气地发问。
    卞杰明倒也不介意,答:“有个中国富豪想要在美国收购酒店,我代表他去跟carlyle接洽过。”
    “是谁?”她好奇。
    “这个我不能说。”卞杰明笑着摇头。
    “那他要买的还有哪几家酒店?”她又问。
    “也不能说。”他果然还是摇头。
    “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她终于直截了当地问出来。
    “idon-ttalk.”卞杰明一笑,做了个给嘴巴拉上拉链的动作。
    “那你就不怕我听到了什么不懂规矩说出去,坏了你的信誉?”她存心挑衅。
    “你不会的。”卞杰明却摇头,很笃定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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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晚的宴会上,他带着她认识了许多人,还遇到了她在g行特别项目组的那个合伙人。宋明媚觉得,此人大概第一次记住她的名字和她这张脸。她看着卞杰明四处游弋交谈,他说英语有些口音,但胜在自信,风度也好。当然,她也知道,这里的人之所以愿意与他交往,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背后那些发财的机会。他们在谈的都是有关中国的项目。
    离开时已经是午夜了,这种场合果然吃不到什么东西,两人饥肠辘辘。
    卞杰明叫司机把车开到西45街,第五和第六大道之间的“西安名吃”,要了2.5刀的肉夹馍和4.5刀的凉皮和岐山哨子干扯面,眼前热辣的食物配上店堂外面纽约的街景,以及他们两人身上的tuxedo和礼服裙有种幽默的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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