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宥会?出现在弥天神殿之中, 还要从季梁城生乱之前说起。
    府衙之中,谢宥在听肃云说话,他刚从刑房问话回来, 正一遍一遍洗着?带血的手?。
    明黄的圣旨安放在一旁锦盒之中,无人动过。
    残冬腊月里,檐角水迹结成薄冰,谢宥长手?一遍遍浸入冷水中,血迹洇散在水里, 五指没有一丝血色,越发苍白如瓷, 清寒如月。
    姮虎拿着?记完的口供从牢房走出来, 骤见天光,他脚歪了两?步,挨到墙才?算没摔倒。
    “柔弱”这个词头一次出现在姮副使身上?。
    这也不怪他,跟着?这位司使东奔西跑,一时找人,一时在各衙门?查文书, 一时审问犯人,莫说睡觉,就是茶都来不及喝一口,连着?几天没合眼, 他能撑到现在已经是极限。
    这谢司使真是疯了, 他是快活不到过年了吗,怎么忙起来都不带喘气的!
    气归气, 正事还是得给他办了, 谁让自?己?曾受过谢大?相公的恩惠。
    只是江南的水深水浅他也知之甚少,谢司使对本地官吏防备颇深, 才?可着?他一个人用。
    “司使,口供已录完了。”他将一叠纸放在书案上?。
    见谢宥不应,姮虎心?道正好,没事吩咐他赶紧走开,找个空屋子?睡觉去?了,不然在年关上?熬死了,平添晦气。
    谢宥在想别事,并未有所反应。
    父亲上?书揭发王靖北假扮土匪盗窃赃银之事谢宥已经知道了,这也是他从京城收到的最后一条消息。
    得知此事,谢宥并未太过担心?。
    谢家与叶景虞早就有过约定,他在王靖北军中取得信重,谢家暗地里为他集结旧部,王靖北一去?,他就得担起拱卫西北的重任。
    必要时谢家会?为他上?书,替叶家平反,虽然官家必定不愿意,可父亲自?有主意,不必谢宥担心?。
    想来只要叶景虞守住西北边陲,立了功,总会?找到适合的时机开口。
    之后,就再没有消息传回杭州。
    有谢溥在,京中应不会?出乱子?,谢宥又忙得眼都合不上?,未再对季梁的事多加关心?。
    另一件挂心?的,就是他那又逃走的娘子?。
    已是第八日,阿妩还没有找到。
    自?那日醒来见她果然消失了,谢宥心?口就似空了一块。
    这种?得而复失的感觉真是叫人难以忍受,谢宥醒来,看不到她那一刻,怒火让他生出要毁掉眼前一切的冲动。
    然而再凶狠,要震慑的那人早就跑了,他只是对着?空屋子?发火。
    怒气溃散,又变为了灰败。
    谢宥一刻未停下找寻她的下落,但江南确实是漆云寨的地盘,想藏起一个人轻而易举,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是大?海捞针,难有成效。
    找她越久,谢宥越坚定一个念头。
    让他再抓到,一定要把她关起来,不是一两?日,一两?年,而是一辈子?。
    谢宥绝不能再可怜她,他不会?再信她一个字,不会?心?疼她一点,绝不去?试图理解她,只要关住她。
    凭是飞鸟走兽,再回到他手?里,都得折翼断腿,再也无法离开,关到她放弃挣扎,所有人都忘了她的存在,那时候,阿妩就彻底是他的了。
    眼眸深处那抹疯狂被压抑得几近扭曲,在冰水的刺痛下,方能暂时恢复清醒。
    在此之前,他要先除了漆云寨。
    可眼下,谢宥手?中唯一和漆云寨有关的就是令牌和手?杖,借着?这些东西,他早早查出了几个商户与弥天教、漆云寨的往来。
    可这些线索显然是方镇山刻意留给他的。
    这个人绝不是想帮朝廷除贪。
    谢宥自?知他已在方镇山期望的路上?走着?,早晚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元瀚端上?一盏热茶,小心?瞧了一眼郎君的神色。
    自?娘子?消失那一夜,郎君这周遭的气氛就没对劲儿过。
    那日直到日中,元瀚都没听到屋里的动静,这很不寻常,就是郎君自?己?不吃饭也会?顾忌不能让娘子?饿着?肚子?。
    察觉不对,元瀚敲门?喊了两?声,才?闯了进去?。
    屋中只有郎君一个人昏睡在床上?,娘子?不见了踪影,足足睡到第二日午后,郎君才?醒过来,他并未问娘子?的去?向,好像知道她不见了,只说:“去?查一下厨房。”
    肃雨查过来说:“厨房新来的厨子?和打?下手?的不见了。”
    郎君便不再问。
    费尽力气找回来的人,千防万防还是跑了,却不见郎君有多生气,元瀚还想嘀咕几句崔妩的不是,但见郎君起身,他赶紧闭了嘴。
    郎君坐的那张榻是桦木打?的,结实得跟铁块一样,可他手?离开时,上?面?却印了深深两?道掌印,这要是按在人身上?,骨头都能捏碎,元瀚吓得把要责怪娘子的话都咽了回去。
    之后郎君就没什么大?的反应了,只是话更少,更冷。
    本来天气就够冷的,郎君又成了一座大?冰山,周遭总萦绕着?莫名阴冷的气氛,搞得底下的人回话都不敢大?喘气。
    肃云私底下还跟他打?听,是不是他们的差事办得不好,主子?才?生气的。
    元瀚只能安慰不关他的事,郎君纯粹是被落跑的娘子?气得泯灭人性了。
    这样也好,元瀚想,长痛不如短痛,郎君这回也该想明白,下次再抓到那个女?骗子?,一定不会?心?软!
    肃云说到了弥天教的事:“弥天教在江南信徒无数,佛寺道观的香火多有不及,但连年行事未有太过出格之事发生,只其中教主素玄兵常出入官吏府邸,更收受财帛,不过这些银钱也用在了荒年赈灾上?……”
    谢宥听着?肃云的禀报,眉梢未曾松缓半刻:“只做好事?”
    “是,并未查出此教做什么恶事,属下原本担心?教众借赈灾之事行拐卖逼良之举,但细细查过,仍未发现此教和那些佛教道教有何差别,此处有教众人手?一本的《弥天大?典》,据闻是弥天大?神梦中传道,教主素玄兵感梦所著,流传甚广。”
    谢宥擦干手?,将那本《弥天教典》翻完,随手?搁到了一边去?。
    这些教义皆是拾人牙慧,粗劣不堪,根本不成体系,就是编造出来骗人的。
    “可知此教是何时出现的?”
    “约有五六年了。”
    五六年……也该到割取利益的时候了,可这个土匪掌控的教派,在灾年时救助百姓,不图人不图钱,那他们?图什么,单做善事吗?
    还是说,他们?想要的……是民心?。
    谢宥瞳仁微微地扩大?,他能想到的只有这个。
    但土匪要民心?有什么用?
    民心?是朝廷想要的,难道……漆云寨要造反?
    不可能!
    漆云寨规模再大?也只是个土匪寨子?,莫说和整个靖朝对抗,就算倾江南道之力,也能镇压住,漆云寨想造反,此刻收拢民心?起不了多大?作用,只是以卵击石罢了。
    虽然仍有些想不通的地方,谢宥暂且将这个猜测搁到了一边。
    不过弥天教声势如此浩大?,信众应当不止百姓,那些官员极有可能参与其中?
    若漆云寨借此教,将百官联结为党,也是不小的威胁,朝廷绝不能坐视不理。
    登州那一场,在方镇山的帮助下,谢宥几乎杀尽了登州盐官,铁面?无私之名彻底坐实,消息传到了江南,那些盐官会?这么想?
    杀鸡……儆猴。
    谢宥立刻想到了这个,方镇山想借登州、滁州之事震慑江南百官,让江南的官员对朝廷更畏惧憎恨,他们?才?会?团结得更紧密,他们?紧紧依靠漆云寨、依靠在弥天教周围,像依靠一棵大?树一样。
    可那些盐官对漆云寨的期许不就是要他的命吗?
    在滁州时方镇山为什么不动手?,是忌惮阿妩,还是想让他知道更多?
    这也是一个谜。
    谢宥闭目梳理着?脑中纷繁杂乱的念头,一面?是权钱交易,一面?是传播弥天教,加之其他未查出来的猫腻,到底有多少官员和漆云寨有关系,
    “立刻再去?查查,江南到底有多少官员信奉这个弥天教,必要时找一个合适的人出来。”
    漆云寨已在江南招摇过市,和见与本地官场牵连如此深,要查盐事非要先拔除匪患不可,他想借机潜入弥天教内部,慢慢查清楚。
    “是。”
    没两?日,人就抓到了。
    是一位录事参,此人籍贯东北,在江南官场是个边缘人物,官职和的人脉都不起眼,却足够进出,
    他也是到处巴结与弥天教有关的官吏,才?会?被肃雨注意上?,捉了回来。
    肃雨说道:“此人交代,每年初一,江南泰半官吏都会?参加弥天大?集,今年参加的官员尤其多,这是名册,几乎汇集了江南道所有官吏,属下暗查各路,杭州府外的官吏确实在往这边赶来。”
    看来消息属实,谢宥并未去?翻看名册,只问:“到时漆云寨的人可会?出现?”
    那官吏支支吾吾地不敢说。
    谢宥吩咐:“带他去?上?刑吧。”
    这几日司使的酷烈手?段早已威名远扬,那官吏是个享乐文人,如何挨得住刑罚,连忙跪倒在地:“司使!司使饶命,往年漆云寨的人是不会?现身的,但是,但是听说今年寨主和他女?儿都会?出现在祭典上?,至于要做什么,下官也不知道啊!”
    寨主和女?儿,那不就是方镇山和阿妩吗?
    光是这条消息,已经足够谢宥追查下去?。
    “派人跟着?他回去?吧,这几日让他照常当值,只是绝不准透露今日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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