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娘子走后,崔妩重新坐到了床边,“看这态势,还是要上公堂对峙的。”
    王家走到这一步,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王娴清卧在床上,沉默不语。
    崔妩轻按她的肩,“到时候你要一个人对着府尹的惊堂木,一个人抗辩,再一五一十地交代……府尹办惯了案子,你想哭着骗他,一点用也没有,
    两家出了这种事,整个季梁的人都要来看个新鲜,到时候人人挤站在应天府门口,盯着你,指着你,肆意揣测你那风流韵事的,骂你水性杨花……
    嫂嫂,你怕不怕?”
    怕,她当然怕。
    掌下背脊在微微发抖。
    “嫂嫂不如将昨日的一切,还有那男子之事告知于我,或许……还有别的办法。”
    王娴清听着她轻柔的语调,有些心惊肉跳。
    从前她一直以为崔妩最是和善,在这府里低着头做人,必定极好拿捏,谁知道她竟寸步不让,未让钟娘子占到一点便宜,反被拿捏住了。
    此刻她的手搭在肩上,王娴清有点畏缩,忍着哭腔道:“我不是故意要害你的,弟妹,我……对不住你。”
    “如今为你清白脱罪要紧,不然庆哥儿和秋姐儿该如何自处呢。”崔妩安慰道。
    她放任钟娘子威胁她时,崔妩就不再对她有半分同情了。
    “我,我知道了……”
    “仔仔细细,不要有遗漏,也不要骗我。”
    “我同那人从前确实熟识,但那日他来,我是不知情的,不然如何会让谢宏见到……”
    崔妩听着她所说,慢慢理清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确实偷情,也确实撞见了,但这只是王氏自己以为的,王家来得太过及时能解释,但过分果断的态度就值得斟酌了。
    必是提前得了家主首肯的。
    但王靖北可是在边境啊。
    走出恩霈园了,崔妩都没有想好。
    到底是将此事告知舅舅舅姑,还是直接从王家手里捞好处呢?
    —
    不过计划赶不上变化,王家到底还是去衙门报了案。
    王娴清当夜就被带去了季梁府衙。
    原本只是谢家和王家的家事,按照这两家的身份,很快就能闹得满朝皆知。
    想也知道,谢家和王家这一桩案子怎么判,难以各家的意志和单纯的对错为,掺杂了太多朝廷、百姓对“偷人”这件事的态度。
    违背妇德,若不判死,对百姓的“感情”便是伤害。
    那些大男人们会觉得,这是对妇人的纵容,物伤其类,来日的他们的娘子也偷人,官府还直接把人放回娘家了,这怎么行?
    不能主宰女子的生死,那为何还要成亲?怕是人人皆要咆哮一句“世风日下”。
    不管这案子怎么来,后世里都要记上一笔,成为训导天下夫妻相处,又或争论不休的一桩公案。
    崔妩始终没想明白,王家是在救王氏,还是在害她。
    至于她自己会不会上公堂,还得看谢家的意思。
    —
    青霭堂里。
    几个息妇在云氏床边听候。
    王家报官的消息传来,她终于气到卧床,黑灰的脸色显得皱纹更加凌厉。
    几个侍女将她扶起,靠在迎枕上,高氏殷勤地将汤茶药端到云氏手边。
    说是药,实则是取百钱茶叶嫩芽,加一升绿豆去壳蒸熟、十两山药细磨,掺入半钱龙脑麝香细细捣杵成末,密封罐中窖三天,要喝时取出来煮。
    云氏有很多息妇,最不缺人孝顺,自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喝过茶,高氏又将一碗玉清燕窝端起来,喂到云氏嘴边。
    “这是息妇天未亮就起来坐的,要挑这燕窝啊最是费时,难得挑得这么干净,火腿和鸡汤也炖足了时辰,佐以新鲜蕈菇,舅姑定要多喝一些。”
    云氏还算受用:“难为你这么辛苦做来。”
    崔妩闻言,悄悄瞥了一眼闵氏苦瓜一样的面色。
    为这羹汤里的燕窝,挑瞎了眼睛的人是闵氏。
    她们这几个息妇凑在一块儿打叶子牌,高氏和闵氏做局想坑崔妩,只可惜有枫红和妙青在,想要在崔妩眼皮子底下出千,门都没有。
    点破几次,她们就变得畏手畏脚,反而是崔妩知道如何神出鬼没地出千。
    几轮下来,两家愣是输给了一家,隔房的嫂子小有收获,同崔妩说说笑笑,高氏和闵氏愈发变得沉默寡言。
    高氏家底丰厚,还扛得住,闵氏的银子就有点捉襟见肘了,要这样回去,谢禹怕是得念叨她。
    “嫂子……”她不知道要求哪一个。
    崔妩利落将银子扫进锦囊,“看这天色也不早了,我还得去挑燕窝,备了给舅姑做早食呢。”
    高氏按住了她扫银子的手,“哪有赢了银子就走的道理,咱们继续!”
    “可这燕窝……”
    闵氏也为难:“嫂嫂,今日没带够银子……”
    “急什么,天还没黑呢,般荔,你不是缺银子,我给你银子!咱们继续!”
    般荔是闵氏的闺名,她惟高氏马首,只能硬着头皮坐着。
    崔妩却不给面子,将叶子牌一推:“舅姑最近心情不佳,我想着挑燕窝这事,实在耽误不得。”
    可高氏已经输上头了,死活不肯放人。
    她说道:“待会儿让般荔陪你挑。”
    “这……只怕不好吧。”崔妩看向闵氏。
    “这有什么,算是般荔还我的银子了。”高氏一心只想赢钱,说话没了分寸。
    闵氏欲言又止。
    就这样,打完叶子牌,二人也没从崔妩手里讨了好。
    闵氏本来只要帮着挑燕窝,结果输到活全成了她的,被赶去挑了半日的燕窝,眼冒金星,银子也被掏空。
    高氏见她挑得好,又对崔妩赢钱之举不满,索性抢过了这道燕窝,在云氏面前长脸。
    云氏喝过燕窝,又开始絮絮叨叨:
    “我嫁到谢家时,官人科举刚中,谢
    家空有清名,正走着下坡,几十年来,谢家是我同官人再撑起来的,朝中无一步行差踏错,内宅妯娌都是和善贤良之人,一心支应着自己的官人,才有了谢家声望日隆,支应起门庭的日子,被人称一句清贵,可就这么一桩,就一桩事闹了出去……”
    云氏拍打着蚕丝被面,“当年为你们大伯娶了王家妇,我眼见她当初是个好的,没承想芯子里自轻自贱,谢家这上百年的清名,都毁在她手上了!”
    云氏身为谢家妇,宰辅夫人,与有荣焉,一生都在相夫教子,以维护谢家、维护夫君的声誉为己任,几十年不出事了,一出事就把脸丢到了全天下面前。
    后宅不宁,比起谢溥,她才更是脸被踩在泥里那个。
    “武将卑贱,寡廉鲜耻,不识大义,实不该结这门亲。”她说得两颊的肉都在抖。
    息妇们一脸恭顺地听着。
    崔妩忍不住腹诽,果然错的都是王氏,谢家那好大儿一点错处都没有,还委屈坏了。
    谢家的清名,只是捂住罢了,
    “对了,王娴清跟你说了什么?”云氏犀利的眼睛锁住崔妩。
    崔妩连忙交代:“她说从前同我交好,我知道她的为人,是断不会做这种偷人的事,求息妇为她担保,和大伯说清楚,
    若是和离不成,她就要找条白绫勒死自己,届时请我好好照顾庆哥儿和秋姐儿,息妇只应了后半句。”
    云氏点了点头,和她从下人口中听得分毫不差。
    谢念弱声道:“王家如此强硬,难说嫂嫂不是真的清白……”
    她八岁时王氏就嫁过来了,对这个嫂嫂,她比谢宏还有感情。
    高氏不屑道:“大伯亲眼见着,还如此生气,自然也不会有假。”
    谢念:“那会不会有误会?”
    崔妩叹了一口气:“总归现在闹大了,是非公断,都得由季梁府衙门里判了。”
    云氏笑了一声:“王氏自作自受,闹到外边去,她以为自己可以占到便宜吗?罢了,这事腌臜,外头管不着,府里边上下都管住嘴,再提的就都处置了。”
    “是。”
    几个息妇眼观鼻鼻观心,不再多言。
    —
    出了青霭堂,妙青低声说道:“六郎君来了。”
    崔珌在崔家正是行六。
    崔妩秀眉蹙起,还未往前走,就听见了木轮碾滚的声音,亲随福望推着轮椅上,崔珌一身淡青博衣,含笑唤了她一声:“阿妩。”
    二人自崔家一别,已经大半年没有见面了。
    他又恢复了从前的秀雅如玉,逢人便带三分笑,不见半分颓唐。
    看来的方向,崔珌是先去拜见了谢溥。
    他笑,崔妩也笑,还是跟从前一样喊他:“阿兄。”
    那日之后,崔妩没有再回崔府,后来听闻崔珌不知怎的,仍旧要去远游。
    爹娘担心他的腿伤,却又劝不住他,怕是见崔珌在家的样子太过灰败,出去散散心或许会好些,只能由着他去。
    如今一看,这个决定竟是对的。
    崔珌瞧着光彩照人,似乎恢复了当年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风流从容。
    “当初你嫁给谢宥,阿兄并不高兴。”他开口就让崔妩不快。
    谢家的事已经闹到衙门了,看来崔珌是知道了。
    “崔家攀上这门亲,我记得爹娘当时是很高兴的。”
    “是啊,怎样都阻止不得……”
    那时崔珌实在不知该怎么留住她,正好中了个状元,要通判海州,既能远远地离开季梁,在一方忙碌,久而久之也就把人忘了。
    他当时是这么想的。
    只可惜,前程和妹妹,他一样也没有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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