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蒋星重忽觉眼前的言公子整个人有一瞬的凝滞,仿佛被定格了一般,连他的气息都觉察不到了。
    若非窗外吹进的微风拂起他鬓角的碎发,蒋星重都快以为眼前的人是尊雕像。
    蒋星重眨巴着眼睛看着他,给了他一些缓神的时间,这才接着道:“我知道,这个消息,对于你来说过于震惊。但我说的,是真的!”
    说罢,蒋星重继续盯着谢祯那张俊美无俦的脸,等待他的反应。却没有注意到,谢祯捏着酒杯的手指,已是用力到泛白。
    费了好大工夫,谢祯方才控制住心内波涛汹涌的情绪,维持着神色不变,向蒋星重问道:“你的意思是,景宁帝,乃亡国之君?”
    “对!”蒋星重重点一下头,这才从谢祯面上收回目光。
    终于把话说开,蒋星重如何还能控制住心间的厌恶和鄙夷,话匣子彻底打开,义愤填膺道:“景宁帝这个狗皇帝,不体民情,刚愎自用,朝令夕改,暴政滥杀,贪婪敛财,简直人神共愤,人人得而诛之!泱泱大昭三百年基业,摊上这么个狗皇帝,真是令其祖宗蒙羞,令天下汉人汗颜!”
    谢祯攥着酒杯的手愈发的紧,手背上青筋暴露,连牙关都不禁紧咬,额角青筋滚动。
    好好好,之前原是他误会了,现在他敢确定,眼前这个蒋姑娘,当真不知晓他的真实身份,若是知晓,给她十万个胆子,也不敢在他面前如此大放厥词。
    他现在算是知道为什么之前每每提起他,这位蒋姑娘都是一副嫌弃至极的模样。
    谢祯深吸一口气,竭力控制情绪,问道:“景宁帝是亡国之君,以及你对他的评价,也是你那个梦里头仙人示下的?”
    蒋星重点头,“对!”
    谢祯面上不显,但心内嘲讽不屑,除非他脑子有疾,才会信这种鬼话。八成是蒋家和其背后之人另有图谋,可奇怪的是,他们既然会在蒋星重面前如此编排他,为何又没告诉蒋星重他就是皇帝?由着她这般顶着杀头的死罪,冒犯君上。
    就在谢祯疑惑时,蒋星重再复身子前倾,压低声音,接着对他道:“我没有骗你,景宁帝无能且暴戾,他会在未来五年,叫大昭陷入内忧外患的局面,他为了充实国库,会加派赋税,叫百姓生计更加艰难,内忧外患加剧。他还会好大喜功,不顾民生艰难,发兵收复辽东,攻打土特部。还会滥杀文武大臣,景宁五年之时,大昭终会在他混乱的执政中亡国。”
    随后蒋星重解释道:“不然你以为我怎么知道邵含仲贪腐一百五十万两白银?土特部打入顺天府后,就从他家里抄出那么多!”
    这也是谢祯之前的疑虑。邵含仲的账目上,实际是贪腐三百多万两,可他自己只留下一百二十万两。他之前便奇怪,为何蒋姑娘知晓邵含仲家产多少,却不知他实际贪了多少。
    纵然她口中的理由格外离谱,但确实……确实能够自圆其说。
    可谢祯当真很难相信她说的未来之事,但前面已有三件事验证她所言为真,他眼下当真不知该以何种态度对待这位蒋姑娘的话。
    谢祯盯着蒋星重看了好半晌,纵然喜怒不形于色,但他胸膛的起伏确实比之前要剧烈。
    蒋姑娘的话,不能全信,但也不能不信,姑且半信半疑,但今日回去后,必须叫锦衣卫彻查!
    谢祯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下心绪,向蒋星重问道:“姑娘,如此污蔑抹黑当今圣上,实在不是明智之举。你可知,你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
    蒋星重闻言抬头看向谢祯,面露疑惑,在他面上逡巡片刻,随即唇边勾起一个不屑的笑意,挑眉道:“你还装腔作势些什么?”
    谢祯面露不解,唇边笑意隐有嘲讽,徐徐道:“我如何装腔作势?”
    蒋星重面上爬上笑意,随即学着谢祯那日的模样,摇头晃脑地重复起他那日的话,道:“我怎会没想过更高的位置?我本就该在最高的位置上。这世上的至高之位,难道不是只有一个吗?庙堂之上,金銮殿中。”
    说罢,蒋星重的目光立时定在谢祯面上,并冲他一挑眉。她神色间满是得意,那神色,仿佛看穿小孩子拙劣的演技,既宠溺又赞同。
    谢祯愣了一瞬,随即,自熟悉之后,蒋星重的所有举动,以及一切所言,尽皆在他脑海中串成一条线。
    她说:“公子你饱读诗书,用心习武,亦通兵法,爱护百姓。”
    她说:“我更敬你抱负远大,野心昭昭,敢盯皇位!”
    她还说:“定会以命来辅佐公子,助公子实现心中远大抱负!”
    这一刻,谢祯看着眼前的蒋星重,只觉全身血液都要撑破皮肤喷涌而出。
    他怔怔地望着蒋星重,霎时间甚觉眼前的一切如梦似幻,格外不真实,比梦还像梦,他甚至有些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久久方才问出一句话来,“你想让我造反?”
    蒋星重拍一下桌面,义正辞严道:“是我们一起造反!”
    谢祯:“!”
    这一刻,谢祯只觉耳中嗡鸣。
    好好好,好好好,他和傅清辉,之前还以为蒋家是要皇后之位,原来是他狭隘了,是他蠢笨了,是他低估了蒋家及其背后之人的野心,人家想要的,根本就是皇位!
    盛怒之下,谢祯心间尚且保持着一丝理智,他很快就觉察到不对之处。
    如此重要的计划,为何会被蒋星重知道?甚至会在蒋道明和蒋星驰明知他是皇帝的情况下,还由着蒋星重来他面前大放厥词,甚至将此等灭九族的计划和盘托出?
    此时此刻,蒋星重从言公子面上看不出喜怒,但思虑之下,还是觉得自己不可能会错意,他之前说得很清楚,那要那庙堂之上,金銮殿中的至高之位。
    可为何自己说出造反一事,他面上却也看不见什么喜悦之色?
    蒋星重想了想,不由问道:“毕竟事关九族,你是不是还有担心?是不是怕我日后出卖你?”
    谢祯知道眼下不是发作的时候,锦衣卫几番调查蒋姑娘和蒋家,都没有任何结果,足以证明背后之人藏的很深。
    眼下还有胡坤和邵含仲背后贿赂之人未明,刚刚御极不久的他,对朝堂的把控极弱。
    如今双方都是在朝中树大根深之人,他既不知人是谁,亦不知他们的目的,便是想利用皇权牵制,都无从下手。
    朝中还有无数事务需要处理,他不能在这个时候腹背受敌。现在他要做的,便是如对付九千岁一般,先行忍耐,慢慢摸清对方的一切,方可下手根除。
    念及此,谢祯唇边挂上笑意,对蒋星重道:“怎会?姑娘如此掏心掏肺,我又岂会辜负姑娘?今日姑娘说出要同我一起造反的计划,便是同我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无论是我出卖姑娘,还是姑娘出卖我,你我皆是一损俱损。”
    蒋星重闻言抿唇一笑,对谢祯道:“言公子畅快!”
    事已至此,蒋星重还藏着掖着什么,对谢祯直言道:“言公子,以我对未来五年之事的预知,只要你我配合得当,皇位于我们而言,便是囊中之物。咱们一步步谋杀奸佞,拉拢贤才,把持朝政,架空狗皇帝,待一年后大昭乱起来,以你言家之后的威名,一旦举兵,必响应者众。信我,我一定帮你把皇位夺了。”
    “呵……”谢祯一声笑,听不出悲喜,只道:“那我先行谢过姑娘。”
    “不必谢我,为国为民,匹夫有责!”蒋星重大方地摆摆手。
    说罢,蒋星重似是想起什么,忙又看向言公子,严肃道:“对了,到时切不可优柔寡断!待拿下皇位,即刻斩草除根,杀了景宁帝!”
    谢祯静静地看着蒋星重,纵然面上不显,但眼底神色已极是冰凉。
    许是今日听到的狂妄之语过多,此刻他听到要杀了他的话,心里竟也没再起什么波澜。
    谢祯冲蒋星重一笑,对她道:“若未来我当真顺利御极,自会斩草除根。可是蒋姑娘,你可知陛下究竟是怎样的人?”
    这回换蒋星重愣了下,她细细想了想,她对景宁帝的全部印象,都来自前世那些年民间的传闻,还有得知他所做的所有事之后,她自己形成的判断认知。
    至于……景宁帝究竟是怎样的人,她确实不知道,她甚至都没有见过景宁帝。
    但她相信她的判断没有错!毕竟亡国的结局摆在眼前,即便有什么误解,那也只是细微的一点点,不值一提。
    念及此,蒋星重道:“其实他是怎样的人,与你我而言,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左右不是被他杀,就是杀了他。
    谢祯却道:“陛下夙兴夜寐,勤政爱民,时常夜里丑时还有圣旨送出养心殿,自御极以来,每日睡不过两个时辰。我纵有野心,可你说这样的人,未来会断送大昭,成为亡国之君,蒋姑娘,我很难认同。”
    蒋星重闻言蹙眉,面露疑色。狗皇帝居然如此勤勉?这是她未曾想到的。
    但蒋星重很快就捋清了逻辑,眼露不屑,对谢祯道:“景宁帝刚刚登基,根基不稳,就算是装,他也得装出个贤君的样子来。信我,他装得。”
    谢祯看着蒋星重,不由抿唇,未再言语。
    蒋星重见言公子不再反驳,便握着酒杯,离座起身,走向窗边,临窗而立,微风拂起她鬓发的碎发。
    她看着窗外如记忆中一样偌大繁华的顺天府,神色间漫上一丝深深的眷恋,她低眉抿了一小口酒,唇边挂上欣慰的笑意,开口道:
    “言公子,你可知,在我的梦里,一年半后,土特部会打到顺天府城外,城中百姓仓皇逃难。你知道那般的景象,有多可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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