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上任不比上次赈灾时间紧迫, 三郎一行人倒也不急着赶路,一路上走走停停,半个月后终于抵达南州府城。
    收到驿站传来的通报,早有地方下属官员在城门外官道上恭候履职, 顺便为新上任的布政使大人接风洗尘, 三郎免不了一番客气应酬。
    一家人在府衙安置下来后, 因三郎是主管地方财税民事的高官, 地位仅次于南州巡抚,南州府城里有头有脸的各界名流自是要前来恭喜贺拜,新官上任, 这些应酬俱都避免不了。
    自然,三郎也要上门前去拜访南州巡抚杨志, 不管二人心里怎么想,都到了这个级别的官员了,俱都是不动声色的老狐狸,表面上肯定是一团和气, 言必齐心协力报孝朝廷。
    杨志笑呵呵亲自将宋三郎送到仪门外, 正赶上其子杨睿回家来, 杨睿生的面容俊朗又博学多才,号称南州第一公子, 杨志对这个儿子颇为自得,向着宋三郎介绍时颇有得色。
    宋三郎笑笑, 顺着他的话客气两句, 告辞。
    宋景辰对他爹的应酬不感兴趣,这几日一直待在后宅陪萧衍宗, 师傅一路上都好好的,快到南州城了开始得瑟, 非得要掀开车帘子赏冬景,小风一吹,便受了风寒。
    年纪大了不像年轻人那般热退就痊愈了,黏黏缠缠的几日好不利索。
    房间中,宋景辰正立于窗前,手持剪刀端详了手中花枝一番,咔咔几剪下去化繁为简,插花之道在乎留白,少既是多。
    将修剪好的几根花枝置于上细下粗的悬胆瓶中,又将方才剪掉的多余花枝拾起,在瓶口处略作支撑,如此两根花枝倾斜的角度刚刚好,亦更显出高低错落的层次来。
    似是觉得还差了些许意思,他又抬手拉上少许窗帘,轻轻转动胆瓶,半明半暗的光线中,温润白釉与淡雅花枝相得益彰,房间里顿添几分明媚生机,看着叫人赏心悦目。
    “南州城这般热闹,你不出去耍,非要闷在屋里头陪我这糟老头子干嘛,你赶紧出去吧,我看见你在我眼前晃来晃去闹心。”
    萧衍宗边咳嗽边抱怨,旁边小厮阿元听他喉咙里有痰,忙给他递上痰盂,萧衍宗不想让自己邋遢的一面示人,掩着帕子吐了,更加羞恼,恼徒弟是个死心眼儿。
    人在生病之时最是脆弱,尤其师傅还孤身一人,怎么可能不需要人关心陪伴呢。宋景辰不急不躁坐过来,给萧衍宗递过去一杯温开水,朝他眨了眨眼道:
    “师傅,其实你真的不必如此感动,我就是拿您老人家练个手,我爹爹娘亲早晚也会像师傅一样变老,我这不是先提前适应一下嘛。”
    “适应你个头。”萧衍宗嘴硬的作势又要拿手边的诸葛扇敲小徒弟头,宋景辰却先一步抢了他的扇子笑道:“师傅有打我的气力,不如与我杀上一盘,看你徒弟是不是可以出师了。”
    萧衍宗硬邦邦哼道:“你还差得远呢。”
    “那可不一定,运气好时我也不是没赢过。” 宋景辰表示不服。
    萧衍宗继续嘴硬:“那是师傅让着你。”
    宋景辰抿着嘴笑:“让没让着师傅您自己心里有数。”
    萧衍宗老脸一红,“别废话,现在就杀一盘,师傅这次叫你心服口服。”
    ……
    一连几日,有南州城里最好的郎中给调理着,又有宋景辰在旁边陪着说话逗趣儿,萧衍宗的病基本上算是好利落了,他嘴上埋怨,心里面却是感动得不得了,又得意自己收了这般让人欢喜的好徒弟。
    萧衍宗病好,宋景辰终于有闲情要出府玩耍一番,一大早起来,房里大丫鬟知夏过来伺候他梳洗收拾,原也没有那么多讲究和麻烦,宋景辰又不是打小被人服侍长大的,实话说一开始他十分不适。
    只是如今他爹身居要职,大哥更是朝廷新贵年纪轻轻便已经官居礼部左侍郎,二哥也已经中举,正准备考进士。宋家已然是进入高门大户之列,家里仆人也日渐增多,许多规矩和讲究还是要遵循。
    一般像是宋景辰这样的小少爷至少配备一名小厮,一名书童,一名大丫鬟,两名小丫鬟,另还有院子里做粗活的丫鬟小厮数名。
    宋景辰受不了一堆人杵在他屋子里伺候,只准知夏一人进他屋里照顾起居,至于书童,他爹恨不能以选太子侍读的标准来委屈人家给他做书童,到现在也没遇见合他爹心意的。
    他若有跑腿儿使唤的活儿,一般都是叫院儿里的阿福去做。
    知夏年岁比宋景辰年长上许多,性子沉稳,做事利索,宋景辰很满意。
    这会儿知夏正替他抚平袍裾,又整理了下他腰间的佩玉,笑道:“这南州府比凉州要暖和上许多,奴婢瞅着今儿外面也没什么风,不如少爷就穿那件银丝素锦狐毛领披风,早上凉那狐毛围领便系着,等到晌午,少爷若觉得热了摘下来也方便。”
    宋景辰笑了笑,“知夏姐姐想得周到,便如此吧。”
    出来屋门,宋景辰往正堂去给爹娘问安。
    南州府不愧是大夏有名的繁华之地,布政使府衙内宅修得像个大园子似,游廊环绕,水榭亭台应有尽有,想来夏日可以赏荷、钓鱼吃烤肉什么的。
    宋景辰一路心情不错的跨进爹娘房里,宋三郎正要去前面衙门处理公务,见儿子进来,脸上带了笑,招呼宋景辰到自己跟前来。
    “爹爹这几日忙,顾不上问你,南州饭食口味比凉州要清淡上许多,可还适应?”
    “还好,府上的厨子手艺很好。”宋景辰在三郎旁边坐下。
    宋三郎点点头:“那便好。另外爹帮你安排好了书院,在家休整一段时日,你便去读书。”
    宋景辰:“???”
    这几日您都应酬得脚不着地了,还有功夫帮儿子安排书院,您可真是我亲、爹、呀!
    宋景辰哭丧着脸:“爹,师傅教的东西够我学了。”
    宋三郎毫无商量的余地:“不一样,爹送去你书院不仅仅是为了让你读书,书院里都是你的同龄人亦可结交许多朋友。你师傅的学问毋庸置疑,自然是极好的。”
    “不过,哪怕圣人亦有局限,爹希望你可以海纳百川,放开眼量,多去接触更多人,更多思想。南州乃是诗书之乡,不比京城的书院差,就这么定了,陪你娘说会儿话吧,爹前面衙门还有事要忙。”
    把儿子安排利落,宋三郎拍拍屁股走人了。
    宋景辰一捂脸:真的想念我大凉州无拘无束的神仙日子。
    秀娘过来安慰儿子,“你爹是为你好,他这个人向来不喜欢欠人情,为了你,还是跟人家开了口,让你拜在那什么鼎鼎有名的吴大儒名下。”
    宋景辰:我可真是大儒收割机。
    娘俩说了会儿话,秀娘注意到儿子身上的披风,暗自满意知夏是个妥帖的,道:“今儿你出去逛,在街上随便买些吃食什么的,回来赏了知夏。”
    宋景辰眨了眨眼。
    秀娘看儿子呆萌的样子,忍不住戳了戳他额头,“我儿平日里鬼精灵的,生活琐事却不上心,等你以后成了家,生活锁事,房里的事便也是过日子的一部分。”
    秀娘指了指他身上的披风,“你房里的下人做事妥帖就要赏她,还要及时赏,赏的越及时她就越满足,拖得久了那点儿感激之心便磨没了。”
    说罢,秀娘肃了神色道:“自然,她若是懈怠,你也不能由着,你莫要觉得这也是小事,那也是小事,自己的房里头就没有小事,身边人更是得管好,这一点你务必记着,娘是过来人。”
    “娘亲说得极是。那什么,娘,您要没别的事儿我出去了啊。”
    “去吧,让阿福跟着你。”
    “知道了娘。”
    ……
    布政使府在南州城西边,隔壁便是参将府,参将府往东便是南州巡抚府,再往东,隔了两条街便是江南最负盛名的华庭书院了。
    宋景辰路过华庭书院大门口时驻足观望了一眼,高高的门楼雕梁画柱很是气派,四周围墙一眼望不到头,规模竟是比京都的国子监也不逞多让。
    不过今天好像是学生休沐的日子,书院大门关着呢。
    沿着华庭书院东围墙,有一条小河,河对面便是南州城最繁华热闹的鼓楼长街了,也是南州城的中轴线。
    江南水乡比起洛京、凉州自是别有一番味道,宋景辰这还是第一次来南方,听着周围人吴侬软语,觉得新鲜得很,带着阿福颇有兴致的走走停停瞎逛。
    路过一处卖首饰的摊子前,宋景辰不由驻足,好眼熟的蝴蝶发簪,他突然想起了幼时家里拮据,爹爹给娘亲买的第一支银发簪,娘亲喜欢得不得了,天天戴在头上跟两个伯娘显摆。
    他想起来了,当时爹爹还给他买了很贵的大葡萄,现在他大冬天想吃葡萄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却再也吃不出幼时的香甜,那时他每日里就盼着爹爹领了工钱回家,带他去街上买好东西吃。
    那时他太贪吃了,记得好像还立下过什么大志向……好像是要开一间大夏朝最大的点心铺子,要免费给路过的小孩子们吃。
    忆起往事,宋景辰不由莞尔一笑,上前手指着那只蝴蝶簪道:“货郎子,你这簪子怎么卖?”
    卖货的货郎不由眨了眨眼:他没眼花吧,这么一个俊俏得不像真人的贵气小公子竟然跑来他这货郎摊上买东西?
    不说小公子脖颈间溜光水滑没有一丝杂色的银狐毛,就光看他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就知道这绝非一般富贵人家的公子,听说话的口音却是外地人。
    长得再好看,也没银子好看,卖簪子的货郎眼珠子转了转,满脸堆笑竖起大拇指道:“哎哟,公子您可真是个识货的,咱们这一货架的东西,就属这支簪子值钱,您别看它在咱这小摊子上卖,可是正宗的大匠师王癞子,那个他首席大弟子打出来的,买不买没关系,您先瞅瞅这做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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