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行奉皇命赈灾, 非是游山玩水,三郎一行人不敢耽搁,几乎是日夜兼程往中州赶路。
    出来以后宋景辰才知道原来这官道并非什么地方都能有。
    就算是有,这外面州县的官道与京城宽阔平坦的官道也无法相提并论。
    如今天热, 垫子太厚能给屁股捂出热疹来, 太薄能给屁股颠烂, 总之就是屁股遭罪。
    要是遇到坑坑洼洼的羊肠小道, 他吃下去的东西都要给颠出嗓子眼儿了。
    宋景辰哪里受过这样的苦,出来不过几日的功夫就开始打蔫儿,这会儿厌唧唧地靠在三郎怀里问他爹到底还有多久才能到达中州。
    中州距离洛京城千里之遥, 现下行程刚刚过半,最快也得五日后才能到达, 三郎只告诉儿子距离下一个驿站很快了。
    宋景辰蹙着小眉头,嘟囔道:“爹总是下一个驿站,下一个驿站,到底还有多少下一个。”
    宋三郎喂了口水给他, “你到来怪爹的不是, 是爹爹逼着你来的, 还是绑着你来的?”
    “——是你自己拍脑门非要出来。拍脑门之前你怎么不先查查中州距离京城有多远,路好不好走, 你能不能遭得了这份罪?”
    “你既是做决定这般草率,那便要承担草率做决定的后果。”宋三郎拍了下儿子的小脑门,
    宋景辰自知理亏, 不跟他爹讲理,无赖地说他爹就知道说教, 一点都不心疼他。
    宋三郎没好气道:“心疼你又如何,爹还能替你把罪受了不成。”
    宋三郎嘴上责备, 其实哪有不心疼的。
    只他不可能为了自家孩子置中州数百万灾民于不顾,难受也得忍着,该赶路必须抓紧时间赶路,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三郎只庆幸小孩身子骨壮实,没有出现生病或是水土不服的糟糕状况。
    宋景辰闹脾气归闹脾气,但他知道轻重,从来没有嚷嚷过要慢点赶路。
    为了保证赶路速度,他们几乎每路过一处驿站就要换一次马,天不亮出发,夜里赶路到半宿,出来这几日只在客栈休整过一次。
    别说小孩难受,就是茂哥儿也从未坐过这样长时间的马车,急着赶路尤其颠簸,只他是忍耐力极强的人,不会显露半分不该有的情绪。
    他自己能忍,却看不得宋景辰受罪。
    招呼弟弟到自己这边来,“大哥陪你下会儿棋好不好?”
    宋景辰正要说话,耳边忽地一声短促刺耳的摩擦声,正疾驰中的马车骤然停下,小孩差点儿被栽出去。
    三郎眼疾手快,大手揽住儿子,朝着外面沉声喝道:“何事?”
    “回禀大人,前面地上躺了一人。” 驾车的军士回道。
    此时天已经擦黑儿,刚才差点儿就从那人身上撵过去。
    三郎下车查看,宋景辰好奇,他也要跟着下去,被茂哥儿拦下。
    谁知道地上躺着的是活人还是死人呢,再把小孩吓到。
    随行的两名护卫已经上前探查清楚,“大人,是个女子,尚有鼻息。”
    宋三郎点头,就着火折子的光亮近前打量:
    地上蜷缩着的人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一身青布衣裳,露出的手臂瘦骨伶仃,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发紫。
    宋三郎招手,命人将人抬上马车。
    宋景辰见抬上个人来,忙抻着脖子瞧,被宋景茂拽回来,“三叔,这是……”
    三郎看了侄子一眼,“先喂她些水,明日一早送到医馆。”
    宋景茂:“……”
    哪个,三叔你怎么不喂?
    算了,这种情形,还管他什么男女授受不轻,救人要紧。
    宋景茂不是迂腐书生,掏出个帕子垫在那小姑娘脖颈下,使其头稍稍抬高些,将水碗递到她嘴边。
    还行,知道喝。
    宋景辰扒着窗户往外瞧,三郎拽过他来,“你瞧什么?”
    宋景辰:“半夜三更,荒郊野岭,这个女子不寻常,我怀疑她会是会是狐狸精什么的,瞧瞧外面有没有乱坟岗。”
    宋三郎被儿子逗乐了,“你不是最怕鬼狐精怪这些玩意儿,现下又不怕了?”
    宋景辰指指他爹身上的佩剑,“爹有陛下赐的尚方宝剑,人挡杀人,佛挡杀佛,我还怕她一个区区小妖不成?”
    宋三郎莞尔。
    宋景辰:“我是担心爹爹和大哥被她魅惑。”
    宋三郎:“噗——!”
    宋景辰:“话本子里的这种都是为报答恩公,要以身相许的。”
    宋三郎哭笑不得,问儿子:“那话本子是谁写出来的?”
    宋景辰:“???”
    宋景茂笑着接话道:“写话本子之人往往为失意文人,且多为男子。”
    “所以,非是女子一定要以身相许,是女子以身相许符合写话本子之人的期待。”
    宋景辰:“啊……”
    三郎笑道:“不要书上说什么你就信什么,要看话是谁说的,对谁说的,又是什么情况下所说,站在何人的立场说,如此说对谁更有利。”
    宋景辰眨眨眼睛,若有所思。
    一夜无话,次日清晨,被救上来的小姑娘竟然醒过来了。
    不知道是喂了她几次水的缘故,还是病该好了,身上的热已然褪去,只是声音嘶哑得厉害。
    一问之下得知,原来小女子名唤连彩儿,乃是中州郭县人氏,父亲竟还是县衙里的师爷,因着中州连续几个月无雨,家里断了口粮,她爹本就体弱,加上操劳饥饿,没多久就倒下了,她娘把家里仅有的一点儿粮食都偷偷省给了闺女,亦活活饿死。
    她娘死后,连彩儿被叔叔婶婶变卖,因着识文断字又容貌上乘,被挑中送往京城教司坊,不想半路上竟发起了高热,不止高热,身上还起了许多红疹,老鸨担心她一人传染一车姑娘,半路将人扔下马车,任其自生自灭。
    哀大莫过于心死,连彩儿说这些的时候,已经没有眼泪,眼泪早都流尽了。
    听完连彩儿的自述,宋三郎深吸一口气,连县衙里的师爷都饿死了,那么下面的老百姓呢?简直不敢想象……
    宋三郎不由问道:“你们的父母官县太爷呢?他就任凭自己的师爷活活饿死?还有郭县的百姓呢?”
    连彩儿:“县太爷逃荒去了。”
    县、太、爷、逃荒去了……
    连彩儿轻飘飘一句话,却叫三郎同茂哥儿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师爷饿死,县太爷逃荒,上面都乱了,下面的情形该是何等糟糕!!!
    宋三郎按下心中情绪,扫了一眼连彩儿,肃声道:“连彩儿,本官正是前往中州赈灾的钦差,你把你在中州的所见所闻详细与本官说来。”
    连彩儿闻言,手抖了一下, 猛地抬起头来,目光落在宋三郎的官袍上,半晌,忽然哽咽。
    连彩儿向宋三郎诉说了中州百姓的惨状,另外还透露出一个重要信息——
    说是郭县明明是个贫县,上面人却要县太爷年年虚报收成,每每他爹做账之时都是痛骂叹息又无可奈何。
    结果等到大灾来临,县里的粮仓拿不出一粒粮食来,朝廷却以为他们有,为了应付朝廷派来的官员检查,只得检查时往施粥的锅里放米,等到检查的官员一走,锅里全是水,连谷糠都没有多少。
    宋景辰在一旁听得心头火起,霍然起身,怒道:“可恶至极,身为百姓的父母官竟然如此对待治下百姓,当杀!”
    宋三郎按下他,“你先别激动,听她把话讲完。”
    宋景辰气鼓鼓龇着小虎牙道:“爹,这种狗官简直闻所未闻,天下间少有!”
    宋三郎心说那是因为你见识之少,更不懂做官的复杂。
    三郎拍拍儿子的小手,对连彩儿道:“你继续讲。”
    连彩儿看了宋景辰一眼,有些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鼓起勇气为自家县太爷诉不平。
    她道:“小公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其实我们县太爷已经是难得的好官,他已经尽力为我们郭县的百姓想办法,就连他自己的亲娘也都饿死了。”
    “这……”
    宋景辰抓抓自己的小头发,彻底风中凌乱了。
    宋三郎抓住重点问连彩儿:“你爹所做账本你可知晓放在何处。”
    连彩儿闻言用力点头,“知道,爹爹临走前特意叮嘱过,说他将真账本做了两份儿,一本藏在县衙,一本藏在我们家里。”
    宋三郎点点头,不愧是做师爷的。
    三郎可以预见:郭县之事只不过是显露出来的冰山一角,中州果然不止有天灾,更有人祸作乱。
    宋景辰道:“爹爹,大哥,如此看来这些官员惯会应付朝廷的检查,我们不能大摇大摆进城,得要乔装打扮。”
    宋三郎笑了笑,看向侄子,“茂哥儿以为我们当先去何处?”
    宋景茂想了想:“我等行程早有驿站人员通报,眼下中州城内必然一派全力救灾景象,或可在中州上一站易装。”
    宋景茂又指着小方桌上的中州地图,“三叔,不若我们绕路巴县、平县、郭县、长阳等地。如此,几个县下来,中州的真实情况便可摸查清楚了。”
    宋三郎向侄子投去赞许的目光,点头道:“茂哥儿所言甚是有理,就依你所言。”
    宋景辰忙紧得过来,“爹,还没夸我呢。”
    三郎点了点他额头笑道:“辰哥儿的乔装打扮亦是个顶好的好主意。”
    车厢内空间有限,连彩儿一个及笄少女,又非家里的丫鬟侍女,自然不适合同乘一车,宋三郎又找了辆车,使其乘坐。
    五日后的清晨,几人到达中州下面的巴县,还没进城呢,就已被中州旱情之严重震撼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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