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其他人不上心, 宋三郎却深知什么叫“物以稀为贵”,这几年宋家的商队能够赚到钱,靠得就是四个字——奇货可居。
    京城里不时兴的东西在地方上便是“奇货”,同样地方上常见的土特产运到京城, 便也摇身一变成为京城里的“奇货”, 宋家低买高卖, 赚的就是中间差价。
    辰哥儿造出来的水钟正是这天下间“绝无仅有的奇货”。
    ……
    吃过晚饭, 宋景辰跑去睿哥儿屋里玩,三郎倚靠着床头看书,秀娘脸上敷着孙记新出的益母草面膏, 同三郎说起明日去宫中赴宴之事。
    中州旱情严重,皇后娘娘在宫里举办赏花宴, 同时号召众贵妇为灾民捐银,按理说这等场合的宴会,少说也得五品以上的官员命妇才有资格参加,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皇帝对辰哥儿格外另眼相待, 加上宋景茂年纪轻轻便被皇帝破格提拔, 皇后竟也邀请了秀娘母子参加。
    得到宫中的邀请之后, 秀娘这都激动好几天了,这几日疯了似的买买买, 从头上的发簪到脚上的鞋子,她自己的、连同儿子的买回来一大堆, 顺带有合适的, 亦给宋三郎买回几件。
    男人嘛,你要他打扮那般鲜亮干嘛?衣裳的料子好, 他穿在身上舒坦就行了。
    这几日除了买衣裳、试衣裳,其余的时间秀娘几乎全都用在了背诗词上, 人家从早上一睁眼就开始背,就连晚上做梦嘴里都在嘟囔着各种关于花的诗词,这赏花宴准会玩儿什么飞花令之类,到时候万一能蒙上两一句,也不至于太过出丑。
    就秀娘这股子头悬梁锥刺股的认真劲儿,直逼茂哥儿当初考科举,让宋三郎实在是对她刮目相看,这女子一旦认真起来,男子都得甘拜下风。
    秀娘拉着宋三郎的胳膊道:“三郎,人家明天就要进宫去了,你咋还能看得下书去,我都快愁死了,人家别人家夫人娘子一个个都是腹有诗书气自华,就我一个草包,丢人。”
    宋三郎放下手中的《吕不韦列传》笑道:“我不嫌弃,娘子是不是草包又关她们何事?”
    “何谓草包?徒有其表、外强中干者是谓草包,吾妻内外兼修,除去诗书少读了些,哪点比不上她们,就譬如这灾荒之年,若你与她们同时置身荒野,能带领众人求生者非你莫属,你之见识与汝之见识不同罢了,何须妄自菲薄。”
    秀娘听得连连点头,可是想了想还是有点不是味儿,泄气道:“只有三郎这样认为,人家才不会这样想,自然是谁书读得好,琴弹得好才是真的好。”
    宋三郎点点头:“说的也是。这读书上咱们一时半会儿是比不过人家了,不若就拿银子与她们一较高下,人家捐多少,你便十倍、百倍之,如何?”
    一听这话秀娘急眼了,“停停停,你这都什么馊主意,拿里子换面子,我傻了才会这样干。”
    宋三郎见她财迷样儿,直想笑,指了指手边的《吕不韦列传》道:“世人皆知吕相乃经商奇才,秀娘可知他一生之中那一笔买卖最赚?”
    秀娘好奇道:“哪一笔?”
    宋三郎:“吕氏一生中,所为最佳者,莫过于得嬴异人心。商贾之道,其利可计,王霸之略,其价无量。”
    顿了顿,宋三郎又道:“依照茂哥儿秉性,早晚要报当年之仇,与镇国公府对上就意味着与镇国公府背后的靖王对上,满朝上下能不惧靖王势力者,唯陛下与太子尔。“
    “如今朝廷用银之际,我宋家慷慨解囊,既是为君分忧,亦是成全皇后之善举,何乐不为?”
    秀娘听得倒吸一口冷气,喃喃道:“三郎,你想的可真多真远。”
    宋三郎摸了摸她头,“人无远虑则必有近忧,多想一些总无坏处。”
    秀娘认同地点点头,又道:“我不过是八品小官之妻,所捐银两却比那些公侯诰命们还多,会不会不太好?”
    “倘是比人家多个一星半点自然不好,可若比她们高出数倍就另当别论,需知如今李国舅贪腐的案子才刚过去不久,那些人即便想捧皇后娘娘的场亦是要有所顾忌,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是以,皇后娘娘筹款之举多半是做个样子出来给皇帝陛下同天下人看的。”
    “不过,即便是做样子给人看,若所筹银两太少,皇后娘娘的面子往哪儿搁?陛下定会认为她对朝中命妇影响力有限,从而轻看她。”
    “而我宋家的银子来路正当,不惧人查,于皇后娘娘来说绝对是雪中送炭之举。”
    秀娘忍不住小声道:“三郎,你的意思是不是我们宋家以后就投靠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了啊。”
    宋三郎摆手:“不,我们宋家只效忠皇帝,支持皇后娘娘亦是支持皇帝,我们宋家不做对皇后娘娘或者太子有利而对皇帝无利之事。”
    秀娘听得似懂非懂,算了,听不懂就听不懂,反正这些大事自有三郎去考虑,眼下她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俗话说得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上次自家马球场被长公主强行霸占之事仍历历在目,秀娘忍不住目露担忧。
    “三郎,这财不露白,捐太多会不会又像上次马球场那样……惹来人家垂涎。”
    “不会。”宋三郎语气肯定道。
    秀娘:“为何?”
    三郎凑过去,同她耳语一番,听得秀娘目光中异彩连连。
    宋三郎的主意亦是刚才读书时灵光乍现,之前并无准备,这会儿忙起身换衣裳,吩咐李把式套车,往郭大有处跑一趟,秀娘明日进宫,辰哥儿造出的水钟有大用。
    三郎出去没多会儿,宋景辰从睿哥儿屋里回来了,这也是个心大的,明日就要去宫中赴宴了,人家还有心思去找他哥下棋玩呢,秀娘催儿子赶快洗澡睡觉,免得明日一早没精打采。
    等小孩洗完澡出来,秀娘又把提前准备好的两套衣裳让儿子试了试,感觉各有各的好,扶光橙显活泼,浅云白显文静。
    ——唉呀,真是的,小崽子穿啥都好看,崽已经够活泼,就穿这套浅云白好了。
    折腾完儿子,秀娘又开始折腾一遍自己,衣裳试来试去,最终选定一件浅色交领短衫,搭配茄花紫高腰百迭裙,头发就梳时下流行的盘桓髻好了,珠花要带哪个好呢?
    头饰太多也是犯愁,秀娘一口气搬过来三盒子首饰开始往头上戴,其实早都试过一遍,这不是衣裳才刚下定决心穿哪件嘛,首饰自然要重新再搭配一遍,看哪个最好看最合适。
    ——就算是草包,那也得是最好看的草包。
    折腾大半宿,宋三郎都从郭大有处折返回来了,秀娘才刚刚把一堆东西收拾好,宋三郎哭笑不得,催她快睡。
    一夜无话,翌日一大早,简单吃了些东西,三郎先送娘俩到张璟府上,张夫人进宫的次数多,秀娘跟着张夫人不至于进到宫中后两眼一抹黑,乱了手脚。
    再者,进到宫里各种礼仪规矩,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有张夫人在旁边,亦会提醒秀娘。
    辰时三刻,巍峨肃穆的皇城沐浴在晨光中,飞檐翘脊似要展翅腾空,一众朝廷命妇陆陆续续从皇城侧门鱼贯而入,众人俱都安静不言,只有衣裳悉悉索索摩擦声。
    秀娘想:果然是皇宫大内,天子居所,还未进入就叫人生出敬畏之心,这一进来后就更不得了,处处都让人觉得紧张。
    宋景辰倒是不紧张,只是他在人群中看到了让人讨厌的范庆阳,范庆阳亦看到了他,仇人见面,范庆阳拿眼珠子朝宋景辰恶狠狠一瞥,似是在说:等着瞧,要你好看!
    宋景辰笑呵呵追上前面一位书院里的同窗,对范庆阳的威胁视而不见。
    范庆阳气得现在就想教训宋景辰,皇后娘娘是他姨母,太子是他表哥,如今他亲姐姐也进到宫里,宋景辰凭什么不怕他?
    今日进宫的命妇中带孩子前来的不在少数,只因皇后娘娘向来以贤德著称,又很喜欢孩子,而宫里的孩子不多,皇后娘娘喜欢叫命妇们带着孩子进宫来热闹一番。
    至于是不是真喜欢,单看太子出生之前就只有镇国将军刘猛的亲妹妹刘贵妃诞下皇子就知道了,有明白人看出来,亦不会觉得皇后此举不对,大宅门里这种事多了去,家产之争尚且如此,何况是皇位之争。
    再者说来,若无皇帝默许,皇后亦无这样的胆量。
    皇宫本就不是什么讲人情的地方——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皇后娘娘先在自己的延福宫接受众命妇拜见,按照身份地位排序,秀娘领着辰哥儿将将排到了宫殿门口,随着一众人跪下叩拜又起身后,心里想着这天下第一尊贵的女人到底同普通女人有何不同,她忍不住偷偷打量四周。
    大殿中,长嘴儿雕花青鹤香炉里冒出袅袅青烟,浓郁的香料气息萦绕鼻尖,脚底下的地板砖漆得油亮,并非想象中的金砖铺地,至于屋子里其它陈设,秀娘觉得也就那样,一时间她还有点失望,感觉同话本子上说得差太远了。
    也许是习惯了宫中的气氛,也许是皇后的宫殿同她想象中金碧辉煌的样子相差甚远,秀娘心中对皇后的畏惧弱了几分。
    秀娘正自打量着,忽见周围人纷纷让至两侧,也忙拉着儿子站到一边儿去,她偷偷抬眼一瞧,原来是皇后娘娘站起身来了,有宫女在旁边搀扶着她往外走。
    离着比较远,秀娘并未看清皇后娘娘的眉眼,只看到她满头珠翠,一身华服,面容极是白皙,见周围人俱都微微垂眸,秀娘不敢再偷看,也忙低下头来,片刻后只觉一阵香风浮动,明黄色的衣料映入眼帘,在她面前竟是站住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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