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路相逢, 昔日仇人在楼梯上走个顶头。
    昔日挺身而出,马蹄下救人的瘦弱小账房如今已是身长玉立,一袭圆领长袍,腰系革带, 站在光源处, 远山般朦胧清致, 叫人不敢小觑。
    马厩之事对茂哥儿来讲是他不能承受之辱, 但对镇国将军府的少爷刘宗来说不过是小小贱民惹怒了他,被他顺手教训两下,没要对方的命, 对方都应该对他感恩戴德。
    刘宗这不是强词夺理,他还真就是这么想的, 毕竟他价值千金的宝马都废了,对方几条命都不够赔他的。
    几年过去,他早就将这事儿忘到了脑后,加之茂哥儿从少年到青年容貌有所变化, 身形气质以及穿着亦与从前大不相同, 刘宗并未认出对方。
    倒是刘宗身后一人与茂哥儿认识, 这会儿看见,笑着冲茂哥儿拱了拱手, “巧了宋兄。”
    宋景茂清淡地笑了笑,朝对方抱拳回礼, “郑兄。”
    刘宗这会儿目光上下打量宋景茂, 感觉这人好像有儿眼熟,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朝旁边姓郑的问道:“这位是?”
    “宋兄乃与在下同为一殿进士,名景茂, 如今正在翰林院做庶吉士,前途不可限量。”
    庶吉士?那就是半个翰林喽。
    刘宗眼珠转了转,一抖手中附庸风雅的折扇,做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道:“原来是宋吉士,久仰久仰,在下镇国将军府刘宗,不若一道入席,喝上几杯。”
    几年的时间过去,刘宗也并非全无长进,刘家气势盛时不需要他动脑子,为所欲为就行了,这几年刘家被皇帝压制得狠,军权一削再削,他行事自然也不敢像从前那般不考虑后果。
    尤其如今朝堂上靖王与太子两派的人斗得厉害,他更不敢给靖王惹事。
    宋景茂站在台阶上,看着刘宗,眼前人的嘴脸与当年那张嚣张狰狞的面孔逐渐重合,慢慢地,他唇边勾出浅浅的弧度来——
    青年就那么很有意思地凉凉一笑,再多情绪都听话地收于他柔谲的眼尾中。
    周围人被茂哥儿这一笑晃了眼,有知道他底细的人忍不住暗赞,真真有其祖父宋玉郎的遗风。
    刘宗对茂哥儿亦是好感大增,伸手就要拉茂哥儿一块上楼饮酒,宋景茂不着痕迹避开,略一拱手,笑道:“刘兄盛情,在下心领,不过今日带着家里几个孩子出来,着实不便饮酒,改日定当陪罪。”
    “宋兄如此年轻,竟已然成亲了么?在下还想着家中有哪个妹妹与宋兄般配呢。”人群中有人玩笑道。
    宋景茂尬尴一笑,也不解释,一抬手,“诸位先请,家里的小祖宗们等着在下出去买冷饮子,久去不归,定要大闹,在下先行一步。”
    众人哄笑,宋景茂急匆匆下楼,背过身去,眼中再无一丝温度。
    冷饮子买回来,饭菜已然上桌。
    “大哥,你怎么去这么久才回来。”宋景辰道。
    “刚才遇见个熟人,与人说了两句话,你们都饿坏了吧,快吃吧。” 宋景茂给几个弟弟盛羊汤,仨小孩脸一红,都有点儿不好意思,刚才大哥不回来,他们就全都傻等着,谁也没想到盛汤这事儿。
    这家酒楼清炖羊肉确实一绝,有点儿类似于火锅,上下两层,上层是雕刻着精美花纹的双耳铜锅,下层则腹部镂空,透过镂空的孔洞可以看到红红的炭火忽闪忽闪的,噼啪作响。
    炭火烧得旺,却并无多少烟气出来,可见用得是价格不菲的无烟炭。
    锅里炖着的是带肉羊棒骨,奶白色的羊汤上撒着红色枸杞,还有些许长短形状不一的菌菇,旁边放着两盘大理石纹样肥瘦相间,切得极薄的肉片,可以涮着吃。
    郭午只看一眼就说这是羊上脑肉,是羊身上最鲜嫩的部位,宋景茂笑着夸了他一句,举着筷子,将几片薄肉滚入沸腾的白汤中,鲜肉迅速收拢卷曲,由红转白——
    成了,这会儿吃火候刚刚好,宋景茂招呼几个弟弟快吃,顺手夹出一片来,蘸了酱料放到宋景辰手边的小碟子里。
    宋景辰正顾着吃他的泥鳅呢,腾不出嘴来,“哥,你吃吧,不用管我,这泥鳅做得可太好吃了。”
    说着话宋景辰夹了一条泥鳅放宋景茂盘子里,又夹了一条给睿哥儿,睿哥儿拿着盘子躲,他才不想吃成天钻泥拱地的磕碜玩意儿。
    郭午嘴里咀嚼着泥鳅尾巴劝道:“二哥,你尝一口准放不下,比黄鳝还更鲜美呢。”
    睿哥儿坚决不吃,宋景辰把泥鳅举到茂哥儿眼前,“大哥,二哥他不识货,甭管他,咱们俩吃。”
    宋景茂:“……”
    宋景辰夹着泥鳅又往前递了递,“大哥,别学二哥,你尝一口试试。”
    弟弟眼巴巴地递到嘴边儿了,宋景茂只得硬着头皮咬了一小口,宋景辰道:“怎么样,好不好吃?”
    宋景茂点点头:“很是鲜美。”
    “好吃,大哥就多吃点。”
    “好。”
    用过饭,时候不早,几人出来酒楼,李把式正在楼下等着呢,上车后先送郭午回家,兄弟三个这才回了家。
    到家之后自是一家人热闹一番,得知茂哥儿升官与辰哥儿做那收纳夹子有关,一家人越发认定辰哥儿是家里的小福星,比求神拜佛都管用。
    宋大郎同王氏更是深信不疑,仔细想想茂哥儿一路走来每每到了最重要的人生关口,似乎总是有辰哥儿的影子,犹如神助。
    尤其这次,茂哥儿简直是半只脚直接迈进朝堂。
    宋景辰不是谦虚型,人家是笑纳型,有福必须享,见家里人都夸他,顺势享受起来,蹭着宋三郎和秀娘撒娇,一会儿搂着他爹的肩膀勒他爹脖子,一会儿往他娘身上靠,差点儿把她娘坐着的几凳靠倒。
    总之不知道要怎么娇才好,反正就得蹭来蹭去,没骨头一样不好好站着,不好好说话,崽里崽气那劲儿没眼看。
    宋三郎嘴里训斥着儿子站没站相,立没立相,实际上任由他作妖。
    旁边宋大郎亲昵地把小孩揽过来,笑道:“我们辰哥儿还小呢,可舍不得给咱们立规矩,先撒两年欢儿,等过两年咱们再站有站相,立有立相,走出去谁不说我们是才貌双全的翩翩佳公子。”
    宋景辰听得不自觉点头,深以为然。
    秀娘看儿子那臭屁样儿,捂着嘴儿笑,道:“大哥,您可别夸他了,再夸他该找不着北了。”
    宋景辰两只眼睛一闭,伸着胳膊开始乱摸,“北呢,北呢,救命呀,我找不着北啦!”
    逗得一家子哈哈大笑,王氏同姜氏笑得快要直不起腰了,救命!笑得快要喘不上气啦。
    老太太亦是把头歪向一边,肩膀剧烈抖动着,宋三郎无奈抚额。
    一家子欢声笑语。
    等到各自回了屋,王氏伺候宋大郎洗完了脚,宋大郎不由握住她的手道:“患难见真情,这段日子辛苦你了,若无你精心照料,老胳膊老腿儿,还不知道要躺多久呢。”
    宋大郎突然的矫情让王氏还有点儿不适应,半晌后方才笑道:“用得着我的时候自是这般说,等那日好利落了,就又不是你了。”
    宋大郎:“你这张嘴真不叫男人待见,你就不能顺着我的话说,也像人家娘子似的撒个娇,说些好听的来。”
    王氏横眉立目,“怎么着,宋文平你这是看上哪个会撒娇的小娇娘了?”
    “什么小娇娘,你说什么话呢?”
    “别不好意思呀,这老夫老妻这么多年,你我之间还有什么抹不开的,说说你看上哪个了,我帮你迎进门儿来也好叫你得偿所愿。”
    宋大郎没好气道:“你不要血口喷人,这些日子我门儿都没出,去哪里邂逅什么小娘子,再说你也不想想,我就算有那个心,我都多大岁数了,我能奉陪得起吗?”
    王氏:“你看,不小心把实话秃噜出来了吧。”
    宋大郎气结,被子一蒙,不想同王氏说话,不多会儿王氏把他被子掀开,“先把药喝完你再气去,等会儿药凉了冰肠胃。”
    宋大郎不动,瓮声瓮气道:“不喝,你气死我算了。”
    王氏推他,“你喝不喝?”
    “不喝。”
    “不喝硬灌了。”
    “你敢!”
    “以前不敢,现下我儿都是五品官了,我有何不敢。”
    “反了你。”
    “嗯,反了。”
    王氏作势要灌,宋大郎一把将药碗夺过来,气呼呼一口焖,弄得嘴边儿都是汤药汁儿,王氏掏出帕子帮他擦掉,笑道:“都多大的人了,还跟小孩儿似的。”
    宋大郎忍不住握住了王氏的手,王氏顺势伏在他肩膀,轻声道:“大郎,我们没有在做梦吧?”
    宋大郎咬了她手指头一口,问她,“真的,假的?”
    王氏笑了。
    一夜无话,翌日,刚把家里上衙的,上学的送走,宋家就热闹起来。
    翰林院的人基本上都是按部就班熬资历,宋景茂连升两级被皇帝破格提拔为翰林侍讲,足见皇帝对他的看重,皇帝的看重意味着什么不用多说,尤其是宋景茂还如此年轻。
    一时间朝中听到消息的人家无不议论纷纷,这贺喜自然是赶早不赶晚,同宋家走得相近的人家纷纷赶来贺喜。
    宋家并未宣扬,男人们自是不好过来,但一众女眷却可借着各种名头过来贺喜,郭大有家的,伯府大娘子薛氏、同秀娘关系不错的刑部郎中高夫人,御史曹夫人全都过来了。
    张夫人虽没有亲自过来,却派贴身的老嬷嬷亲自过来送了贺礼。
    当然,这些都是朝中消息灵通之人,像是宋家的族人以及王氏的娘家人那边还没有听到消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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