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的延福宫中, 帝后相向而坐,忙碌一天,皇帝略带倦色地说了声“传膳吧”,宫人们便鱼贯而入, 迅速摆放好碗碟, 又悄无声息地有序退出, 只余帝后惯用的宫女太监留在外间垂首侍立, 以便听侯传唤。
    一时间殿内静寂无声,只余轻微的碗筷撞击声。
    “陛下,您尝尝这道汤膳, 臣妾命人文火熬制了一整个下午,御医说有疏肝健脾的功效, 臣妾看您最近操劳国事,嘴唇都上火了。”
    皇后柔声说着,从精致华丽的掐丝珐琅高足碗里盛出一小碗奶白的汤汁,递到皇帝手边儿。
    皇帝轻“嗯”了一声, 敷衍地舀了一小勺放至唇边尝了尝, 道:“味道极是鲜美, 皇后有心了。”
    “都是臣妾该做的。”
    皇帝没有继续接话的意思,显然是没了敷衍皇后的耐心, 现在的大夏朝看似鲜花着锦,实则内忧外患, 没人真正理解他坐在这个位子上的操劳。
    他本来也不是什么雄才大略的国君, 甚至是兄弟当中最没有存在感之人,落魄时宫女太监都敢甩脸子给他看, 能登上皇位,纯粹是捡漏, 因为有能力夺嫡的几个全都死在了夺嫡路上。
    登基以后,在摆脱外戚的路上,他走得实在辛苦,对这帮子外戚深恶痛绝,但又不能不用,他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温水煮青蛙,终于把萧家的隐患瓦解,现在李家竟隐隐有了想冒头的趋势。
    实际上打从一进到皇后宫里,他就看出来皇后这顿饭有目的,今日她显然是精心打扮过,云鬓高挽,繁复缛丽的宝石步摇金丝垂坠,随着她的动作摇曳生姿。
    只是再华丽的宫装也无法掩盖皇后令人生厌的野心。
    头顶八角鎏金宫灯晕出的冷黄光晕,落在皇帝半是明亮、半是晦暗的侧脸上,让皇后忍不住心生忐忑,皇帝今日似乎心情不大好。
    自家爹爹那件事到底是说还是不说呢?
    皇后纠结再三,最后还是在皇帝阴沉的目光中败下阵来,把到嘴边的话又强行咽了下去,近几年皇帝不知道是身体原因还是年龄原因,亦或者是兼而有之,越发的喜怒无常了。
    皇帝吃得不多,尤其是晚膳,只喝了一小碗汤,夹了几口菜便放下碗筷,拿起巾帕擦了擦嘴角儿,似是随口一说道:
    “皇后贵为六宫之主,既要做好六宫表率,亦要替朕管理好六宫,前日仪嫔太不像话,竟然想借助耳边风,干扰前朝政务,当朕是什么人了,荒淫无度的亡国之君吗?”
    皇帝这番明里暗里的敲打不可谓不严厉,皇后心中一惊,忙起身跪下,惶恐道:“陛下息怒,是臣妾失职。”
    皇帝让她跪了一会儿,这才慢慢起身,搀扶着她起来,道:“怪不得你,朕自认登基以来兢兢业业,下面亦难免有奸佞之臣,皇后管理后宫同朕掌管天下一样辛劳,难免有疏漏之处,以后对她们多加约束就是了。”
    “臣妾谨遵陛下教诲。”
    “行了,你歇着吧,朕今日还有公务处理,就不在你这儿留宿了。”
    皇后咬了咬嘴唇,福身垂首,恭顺道:“陛下操劳国事,亦要保重龙体,臣妾恭送皇上。”
    “嗯。”
    皇帝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起身离开,明黄龙袍掠过皇后的指尖,冰凉一片。
    皇帝走后,好半天皇后才缓过情绪,眼圈微红,朝着旁边贴身嬷嬷道:“这就是皇宫,这就是皇后,宫里的人想出去而无门,宫外的人挖空心思找门路想要挤进来。”
    喟然一叹:“嬷嬷,你说若当初本宫嫁的是寻常富贵人家……”
    “皇后娘娘慎言,您乃是一国之母,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呵呵……”
    皇后嗤笑一声,不再多言。
    世间从无后悔药,人生亦不可走回头路,除了迎难而上她别无选择,做皇后不自在,那就做太后,人活这一辈子不就是活一个折腾,不折腾活着干嘛。
    皇后淡淡道:“嬷嬷,我那妹妹不是一直埋怨我这做姨母的不疼爱外甥女吗,过段时间安排她进宫来陪陪本宫,本宫人老珠黄了,陛下操劳国事是该有几个清新娇嫩的解语花伺候着,红袖添香也能让陛下心情好些。”
    “是,娘娘。”
    “另外告诉本官的家人,有一个算一个,叫他们警醒着点儿,皇帝的言官不是吃闲饭的。告诉他们少给本宫和太子惹事,一双双眼睛全都盯着太子的错处,我们娘俩够难的了。”
    “是。”
    ……
    夜色瞑瞑,宫灯一路摇晃着,映照出前路,抬头望去,偌大的宫殿尽是深幽冷寂,文昭帝发出轻微呓语,“朕贵为天子,三宫六院竟无一处可去。”
    大太监张公公在一旁不敢多言,皇帝的惆怅也只是随口一提,至高无上的权力才是他真正所需,文昭帝朝张公公道:“明日叫户部同工部的人一块进宫来,商讨今春的旱情。”
    想了想,他又道:“叫太子也跟着旁听吧。”
    打完巴掌,总得要安抚一下皇后同范家。
    与此同时,范家。
    范庆阳咽不下从宋家兄弟处受的窝囊气,非要她娘替他出气,李氏不知道儿子同宋景辰比试投壶的事,只以为宋家那两个小孩让儿子当众没脸了,可这事儿的确是自家不占理,虽说她没把家里的庶子当回事儿,可在外人眼里,宋家确实对他们家有恩,你再去找人麻烦岂不是恩将仇报,叫人说闲话?
    李氏试图同儿子讲道理,可惜范庆阳不听,言说她娘不替他出了这口气,他就绝食!
    这可把李氏吓坏了,旁边范庆阳的姐姐范芷兰原本懒得管幼弟的闲事儿,俩人年龄相差大,加上李氏得了这个宝贝疙瘩后对她多有冷落,她其实心里厌烦这个弟弟。
    只不过她听到“宋家”两个字儿不由耳朵支棱起来,假装好奇道:“什么宋家?那个宋家,我可没听说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有姓宋的。”
    李氏没好气道:“谁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不是什么有分量的人家,不过貌似同永昌伯府关系交好。”
    范芷兰道:“那俩兄弟叫什么名儿呀。”
    范庆阳一脸不耐烦,“一个叫宋景辰,一个叫宋景睿,都不是好东西!”
    范芷兰眉心一跳,“宋景辰,宋景睿,宋景……茂?”
    想到那日惊鸿一瞥,又想到打听到的信息:对方年纪轻轻就入了翰林,家中也算是清贵的书香门第,宋家从上到下还没有纳妾的先例,不似自家姨娘、小妾、通房乱七八糟一大堆。
    眼珠转了转,范芷兰开口道:“娘亲,不看僧面看佛面,您也说了宋家同永昌伯府交好,因为这点小事就找人家麻烦,您叫伯府怎么看咱们家,未免有仗势欺人之嫌。”
    范庆阳一听立即不干了,怒冲冲朝范芷兰嚷道:“什么叫这点小事,你知道他们怎么欺负我的嘛,你不帮我出气,还敢胳膊肘往外扭,你个赔钱货!”
    范芷兰一听他这话,怒极,扬手就要打范庆阳,被李氏一把拉开,“行了行了,你弟弟气头上的话,你也跟他较真,那还有当姐姐的样子,他不懂事,你也跟着不懂事么?”
    李氏不是第一次拉偏架了,范芷兰怒极反笑,恨恨地一跺脚,扭头便走!
    范庆阳拉着李氏告状,“娘,姐姐就是妒忌你疼爱我,所以各种看我不顺眼。”
    李氏见女儿被气跑,心里有些不落忍,没好气冲儿子道:“你也是的,说话不过脑子,怎么能对你姐姐说出那种混账话来。”
    范庆阳:“本来女人就是赔钱货,祖母说的。”
    李氏:“那老妖婆的话你也能听。”
    ……
    范芷兰从李氏处怒冲冲出来,眼圈通红,伸手用力抹了把眼泪儿:这个家她是一天都不想再待下去,只想快点嫁出去,有了自己的家就好了,不受这窝囊气!
    她凭什么要用自己的一辈子给范庆阳铺路,就范庆阳那烂泥扶不上墙的蠢货,将来不把家业败光、牵连到家人就算是好的了,她还想着沾他的光?做梦呢!
    不行,她得自己为自己打算。
    想到那人风光霁月的面容,范芷兰不由把对方代入到了自己曾经看过的话本子中,郎情妾意,琴瑟和鸣。
    一转身,范芷兰饶过一座假山,带着小丫鬟快速朝着父亲的书房走去,这个家里能管得了范庆阳那小混蛋的只有真正的一家之主——父亲大人。
    母亲的心里儿子最重要,父亲的心里官位最重要,范庆阳如此癫狂,若影响到父亲的前程,父亲可不缺儿子。
    宋家,大房书房之中,烛火明亮。
    宋景辰举着饱蘸墨汁的狼毫硬毛小笔,在宣纸上勾勾画画,时而悬笔沉思,时而快速勾描或是涂抹。
    宋景茂站在旁边帮弟弟认真研墨,鸦青色宽袖衫称得人松竹一般,低敛的眉眼在灯光下平静柔和。
    桌案上的紫金香炉飘出袅袅轻烟,屋内极是安静。
    浪费了无数张宣纸之后,宋景辰笔下的图案终于开始渐渐有了轮廓。
    “辰哥儿,你们俩忙乎什么呢,时候不早,你娘过来接你了,明天再来找你哥玩。”
    蓝布帘子挑起,王氏笑呵呵进屋来喊人。
    宋景辰正是聚精会神专注得很呢,突然有人进来,吓他一跳,手一抖,用力重了些,笔尖下黑墨晕开一片。
    宋景辰也不着恼,笑嘻嘻放下毛笔,抬头道:“我知道了伯娘,这就来。”
    他又侧头朝宋景茂道:“大哥,我心里大概有数了,让我再想想,明天继续完善。”
    宋景茂目光落在宣纸上,按下心中震惊,抬手摸了摸弟弟的头,笑道:“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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