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直掉泪儿, 道:“兴业他姓于,他还是个男娃,古来断没有让儿子跟着和离娘的先例。”
    骆秀青面色平静道:“以后我只是骆秀青,是兴业他娘亲, 于同光于我而言, 是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
    老太太道:“你想得到容易, 他又非是个傻的, 如何能看不出你对他与从前不同,再者,你刚才也说了, 现在是你想凑合,他却不想凑和了。”
    骆秀青道:“娘, 你忘啦,于家还有个瘫痪的老太太要照顾,拉尿都在床上,我这个婆母最怕死, 她比谁都清楚, 没有我这个任劳任怨老实儿媳伺候她, 她没有好日子过,只要老太太站在我这边儿, 于同光不想凑合也得凑合。”
    “我也不妨碍他纳妾,更不碍他的眼, 与老太太住一处, 忍上几年,等我们业哥儿成亲了, 我也就无所牵挂了。”
    老太太擦了下眼角的泪,喃喃道:“孩子就是女人的债, 有了娃,女人这一辈子就算被拴住了,人家赶你走,你都舍不得走,为了娃,这女子啥委屈都咽得下去……”
    于同光原以为兴业娘再容易被拿捏不过,要想和离很容易,却不想在自己老娘那里吃了瘪,老太太坚决不同意。
    老太太把娘家兄弟们全都叫来,当着一众人又哭又闹,扬言自己敢和离她就一头撞死在墙上,又对娘家人说,若是她死了,就是被自己这个不孝子气死的,要娘家人为她申冤。
    老太太心里想什么,于同光很清楚,无非是看中兴业她娘老实巴交好使唤,伺候得周到。
    自己那几个舅舅生熟不烂,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若要他们闭嘴也简单,给银子就行了。
    但一旦给开了头,那就是个无底洞,几个舅舅会拿着老太太事威胁自己一辈子。
    于同光还没这么蠢,一个瘫痪的老娘,再能活,她还能活几年?再者说了,这妻不同于妾,娶回来不是想不要就不要,不若再等几年,等他爬得再高一点,能娶个门第更高的,岂不更好?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压垮女人的叫苦难,压不垮的叫成长,没有什么比失去更能让一个人迅速成长,骆秀青就像河边的蒲草,她的韧性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显现出来。
    于同光只道柴米油盐酱醋茶,一年四季连个肉末都不见,炒个菜盐也舍不得放,能花几个铜钱?
    却不知道什么叫这里花一点,那里花一点,还要供他读书,给老太太抓药,兴业娘是用了多大的力气才撑起这个家。
    长期以来牙缝里挤钱的生活经验让兴业娘对生活很有规划,现在她用不着出去做工,也用不着伺候于同光,于同光嫌来回跑得累,南城的房子又便宜,干脆又在南城置办了一套宅院。
    兴业娘不去看,也不关心那房子里是不是养了外室,这些都与她无关,与儿子无关。
    她现在有大量自己的时间,白天陪着老太太说话的时候,顺便绣些花样子,做些绒花,荷包之类卖给货郎。
    人老了最怕孤独,之前兴业娘忙,哪有闲功夫陪着她说话,现在能随时给她端水倒茶,还能讲外面的新鲜事儿给她解闷儿,她想尿了也能及时端盆儿过来,让她不用一天到晚呆在尿臊的沙土里,老太太舒坦了,越发认为自己的决定再英明不过。
    有时候老太太来了兴趣,也会帮着编绒花,编的好不好的,兴业娘都夸她手巧,卖了银钱亦会把铜钱给她,告诉她这铜钱是她自己赚的。
    从一个讨人嫌的废物,到自己能赚钱,老太太像回春的枯藤老树发了新芽,仿佛一下找到了活着的价值,脸上的气色肉眼可见得好起来,来串门的邻居无不夸她有福气,有个孝敬的好儿媳。
    无心栽柳柳成荫,兴业娘的好名声无声无息中在周围传开来。
    老太太攒钱也没地儿花,她就是享受自己赚钱的过程,攒得多了,就把铜钱给自己的小孙子。
    于兴业现在看不上她那几个铜板,爱要不要的。
    兴业娘在一旁看在眼里,她犯过最大的错误就是什么事都自己抗,什么苦都自己吃,养出个大白眼狼,现在这个小的眼看也要往他爹的方向发展,不知感恩。
    当即,兴业娘拉住于兴业,让他数数老太太总共给了他多少文钱,于兴业不耐烦道:“不就十几个铜板,还不够我爹给我买个雪元子吃呢。”
    兴业娘道:“你知道这十几个铜板是你祖母编了多少绒花赚回来的吗?”
    “两文钱一朵绒花,除去买绒布的成本,再除去让货郎拿走的抽成,咱这一朵绒花只赚五厘左右的钱,你祖母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手脚也不灵活,每天能编上个四五朵已经是非常不容易,祖母编了十来天,攒下这点钱,全都给了你,你认为这十几文钱就这么不值得你看重?”
    于兴业显然没想到这些,小脸瞬间红了。
    在老太太眼里,儿媳妇自然不能跟她们余家的大孙子比,不过儿媳妇这般训孙子,她听着顺耳,这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不能光指着儿子,这孙子若是能指上岂不更好?
    老太太瞬间就委屈上了,自己抹眼泪儿。
    于兴业看到老太太哭了,有些慌,不自觉上前给老太太擦泪儿,以前他嫌弃老太太脏,不爱招她,老太太见孙子竟然不嫌弃自己了,越发舒坦。
    兴业娘道:“娘,我去做饭,您教给兴业怎么编绒花,得让孩子自个儿编一编,他才知道您的辛苦,知道您对他的心意,如此,长大了亦不会成为那败家的不肖子孙。”
    一说到败家,老太太脸上的恼恨一闪而逝,原本于家也是富裕人家,都是那个老不死的好赌才把好好个家祸祸成一贫如洗,为了保住几间房子,她腿都被要债的打断了,后半辈子瘫在床上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若不是那算命先生说她大难不死,后面有大福气,她早就坚持不住了,前半辈子罪受了,说什么也得把福享了再死,才不枉来世上一辈子。
    老太太对兴业娘越来越满意,骆秀青开始给老太太讲人参养气,喝了对老人身体好。
    老太太自然也知道人参好,可她们家里哪里能喝得起,不要说人参,就是那人参须子也买不起,骆秀青笑道:“娘,同光现在可能耐呢,在长公主的手底下干活儿,管着几十上百口子人,我听说他在南城置办的宅子里养了个外室,穿金戴银的,喝得都是上好的燕窝。”
    老太太一听顿时就怒了,她倒不是怒儿子养外室,他怒儿子没把养外室的钱花到她身上!
    她年轻的时候为于同光吃了多少苦?如今竟然让一个婊子摘了桃子,她每天吃点儿肉都省着吃,那小娘养的娼妇竟然喝据说一两银子一两的燕窝?!
    她连个银镯子都没有,那小娼妇戴金的?
    还绫罗绸缎?
    简直岂有此理!
    老太太气得胸脯子一鼓一鼓的,骆秀青忙上前给老太太顺气儿,“娘,您消消气儿,早知道我就不同您说这些了,眼不见心不烦的,把您气个好歹儿,人家一点事都没有,咱娘俩冤不冤屈?”
    老太太气道:“那狐狸精就是吸我儿子精血的,花我儿的银子,祸祸我儿的身子骨,看我不打死个不要脸的贱货。”
    骆秀青叹口气道:“同光与我怄气,自己一个人在南城住着,没人照料,我也不放心,有个女人在身边原也是好事儿。”
    顿了顿,她又道:“咱们于家突然有贵人相助,先是宋大人拉了同光一把,后同光又在大西北因祸得福,如今又被长公主赏识,祖上保佑,于家正是顺风顺水的时候,还是要家和万事兴为好。”
    “娘,同光的脾气您也知道,他正稀罕着的时候,您同他发火,他大概也不会听得,真气恼了,母子离心,那女子反倒得了乖,这对娘对同光,对咱们家都不好。”
    骆秀青倒了碗蜂蜜水给老太太,“我看啊,如今娘把身子骨调养得结结实实才是最重要,有您护着,我和业哥儿就都能好,至于那女子,等同光新鲜劲儿过了,娘您再劝劝,同光也不是个糊涂的。”
    老太太道:“那咱家的银钱就白养着那小娼妇?”
    骆秀青道:“家里的银钱就那么多,那边花的多了,您这边就少,反过来,您这边花费多,同光给她那边就得悠着点儿,两边都花销大,同光吃不消的,我若去叫他回来,定被他骂搬弄是非,也未必能叫得回来,不若您让舅姥爷叫他回来,商量商量给您怎么补补身子。”
    于兴业在旁边听着,气得鼓着小腮帮子,拉着老太太的手道:“祖母,我爹只舍得给我买十几文的雪元子,却给那个坏女人花一两银子买燕窝,若是那女人有了孩子,业哥儿该咋办?爹会不会只要弟弟不要我了。”
    老太太一听孙子的话,立即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道:“不行,绝不能让那狐狸精有孩子,狐狸精有孩子心岂不是更野了,不得谋划着篡位,若是她真成了家里做主的,咱娘几个都没活路,这娃说什么都不能让她生!”
    骆秀青没有吭声,她知道那个女人是无辜的,但这世上谁又不无辜,她只想保护自己的孩子,若于同光是那明事理的,她自不会如此做,可于同光敢休糟糠之妻,若那女子的孩子比业哥儿出息,他就敢废嫡立幼。
    天下女子皆可怜,如果有可能,她亦不想为难她,可她不狠心,她对人家仁慈,到时候人家可未必会对她的孩子仁慈。
    对不起,既然你选择做人外室,那就是你自己接受外室的命运,天下哪有只沾便宜不吃亏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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