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不死心的追了几步, 衙差亮了刀:“再做纠缠扰乱秩安,休怪不客气!”
    他不敢再行冲撞,只得缓缓止了步子。
    人群散去, 少年失力的跌跪在了地上, 双手撑地,失声痛哭了起来。
    萧元宝紧紧的握着祁北南的手,有些不忍抬眼去瞧少年那张破了额头,血肉糊着的面孔。
    他贴着祁北南, 声音颤巍道:“太可怜了。”
    “怎能教人曝尸在外呢。”
    萧元宝央了央祁北南:“他阿爹没了,给他些铜子儿教他买卷草席吧。”
    祁北南轻轻拍了拍萧元宝紧紧攥着他衣袖的手,以示安慰。
    他同样少年丧父, 知晓其间苦楚, 怎又会不可怜这少年孩子。
    “商户置地受朝廷律令所限, 你言擅庄稼, 商户会觉着受人瞧不起, 怎么肯替你葬父。”
    伏地的少年闻见声音, 扬起头来, 泪眼朦胧间, 瞧见一大一小。
    他止了哭声怔了怔,恍然, 旋即懊悔道:“俺真是傻。怎说这些糊涂话来!”
    祁北南从身上取出了一吊钱,递给了少年:“遇灾流落他乡本已是难事, 如今你父亲客死异乡更是闻者伤心,天气大, 教你爹早些入土为安吧。”
    少年痴了一瞬, 显然没有料到衣着朴素的少年郎君竟肯舍出恁多铜子,帮扶他一个流难的人。
    心头惊喜之外, 更是感激。
    一路乞讨来此处身子早已虚撑不住,岭县却又接连几日大雨,他爹染了风热,身子滚烫。
    一夜在屋檐睡下就再没起来,如今秋月上天气不见凉爽,人没了能由其躺几日。
    他爹这般没了本心中已痛得不已,若再教亲父臭烂在街,岂非大不孝。
    只是城中流民多,死伤亦多,并不是与谁攀可怜就能得好。
    他流落了两日也未讨得一张草席,急得满嘴燎泡,眼瞅着这富户大老爷也不肯用他,真当无望了,不想却转遇了好心人。
    方才受小郎君点拨,他一时间怕再说错话,又惹人嫌,不知说甚么感激的话来,便干脆又磕起头来:“多谢小郎君,多谢小郎君!”
    祁北南与萧元宝见状,连忙制止了他:“若你再这般磕下去,头破血流的,再有个长短,你父亲当如何。”
    少年捧着一吊子沉甸甸的铜子,热泪珠子填满了眼:“俺若不与小郎君磕个头,实在不知如何答谢这天大的恩。”
    “俺的家,俺的地,已然教大水都冲淹了去,今朝遇见活菩萨替俺安置了爹,只是事后俺也不知去处。”
    “小郎君若是不嫌,就教俺与你做牛做马,服侍小郎君答谢今日的恩惠。”
    言罢,他依言未在磕响头,而是深深的伏跪在了祁北南脚边,十分恳切。
    祁北南见此道:“且不说我也不过是平头老百姓,未有甚家业可养奴仆。一夕卖了身,至此不是自由人,如今手上有了钱银可度几日温饱,你好手脚一男丁,当是可谋上一口饭吃,何须舍了良籍。”
    少年仰起头,道:“俺不怕苦累,今手间得了周转,可不要面皮的在银钱花销干净前寻下生路。”
    “只是俺自寻了生路去,小郎君尚为小老百姓还肯慷慨舍出这许多的银钱为俺葬父,于俺天大的恩惠如何归还,往后哪怕日子再为顺遂坦顺,俺也不得心安。”
    “俺卖身不求去甚高门富家,只愿还恩,重活苦活累活都做得,求小郎君成全。”
    祁北南微微吐了口浊气,自已与他说得足够清楚明白,见少年依然坚持。
    他思索了片刻,道:“也罢,既你心意已定,便依你的意。”
    少年见祁北南松了口,双眼放光,连忙叩首:“多谢小郎君!”
    祁北南与少年指了县郊的无主山林的位置,由他前去置席葬父,与之约定明日巳时中在县府门口碰头。
    随后自前去办他本来进城要办的事。
    上书坊中还了书,这才回了村子去。
    事情自虽已答应了下来,却也还得与萧护说上一声,毕竟那少年来了,也只能住在萧家。
    便是他在家里头说得上话,萧护许多也听由他做主,但连知会一声都不曾便贸贸然的带个人回去,却也不像话。
    “哥哥若怕挨骂,便教我去与爹爹先开口说。”
    回去的路上,萧元宝见祁北南一直默着没说话,上前握住他的手,十分仗义的说道。
    祁北南本是觉着今儿那少年眉眼有些微的眼熟,好似昔年见过一般,只是他又想不起来究竟在哪儿见过。
    彼时一生见过太多形形色色之人,他记性再好,却也不能将所见过之人都清晰记得。
    只是想的入神,没有言语。
    他听见声音回过神来,见萧元宝如此说,不免失笑,却装作一副胆战心惊的模样。
    “我心中忐忑得很,你说要是萧叔生气,不教那哥哥进家里便罢了,若是连我也一同赶出来了怎么是好。”
    “爹爹哪有那么凶!”
    萧元宝睁大眼睛,立为萧护辩驳了一句。
    见祁北南忧心忡忡的神色,转又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好哄道:
    “若真是这样,那便说是我要那哥哥来的,爹爹总不会将我也赶出来。要是将我也赶走的话,他不仅没了乖孩子,还没了人给他烧饭呐。”
    祁北南点点头:“说得在理,只是萧叔不赶我的理由可有?”
    萧元宝仔细想了想,道:
    “实在是爹爹要将哥哥赶出来了的话……”
    “嗯?”
    祁北南偏过头看着萧元宝。
    “那我就将罐子里攒的钱都给哥哥,不教哥哥饿肚子。”
    祁北南捏了萧元宝的鼻尖一下:“大老爷真是好善心!”
    两人笑说了几句,萧元宝转又忧心道:
    “要是那个哥哥明日没有按约到县府门口呢?又或者他很担心咱们没有守约呢。”
    “这一日的功夫便是教他好好想想,若是明日他不曾来,说明他改了主意。早早的想清楚是好事,未免来时再后悔。咱们本就有心帮他,也不可惜了那一吊钱。一日间,他也不需胆战心惊,应当信任咱们守约。”
    萧元宝点了点脑袋。
    回到家中,祁北南便与萧护谈及了少年的事。
    萧护道:“今年连岭县也这般多雨水,临江河的村县少不得受灾,只是不想已然这般厉害了。”
    “天灾人祸,幸得知县有所作为,否则这些难民只怕饿的饿死,病的病死。”
    祁北南道:“若不作为,这般天时,死病的多了,未及时安置,只怕引出瘟疫。彼时便不是流民的事了,殃及整个县城。”
    萧护默然,他倒是不曾想到这些去。
    眼界之上,他确实不如祁北南看得远。
    不过就眼前收那少年一事上,他倒能看明白。
    “既然收留流民可减少些赋税,便是不多,也比盛年强了,不过是多添一双筷子,让他来也无妨。”
    “秋后新买下的土地收割了粮食便能交到手上,到时候我这腿脚还未好齐整,多个人搭把手料理田地也好。”
    他们的田地多还是赁出去给人种,秋后收地租和粮产。
    这般租赁每亩旱地的地租为年五百至七百文,水田则在秋收时收取一到两成的粮食。
    朝廷的赋税则是租赁田地的农户自行缴纳,也便是说地租和粮食是纯粹的进账。
    虽瞧着不错,赁二十亩田地出去,一年能有十几贯钱的进账。
    可这是正经的租赁买卖,还是大不如自有佃户的人家。
    若手底下有佃户,二十亩地能营入此番进账的两倍多。
    因着佃户寻常来说都是贱籍之身,全然依附于主家耕种田地讨口饭吃。
    自是没有资产的,吃用皆然是主家,与那高门之中的奴才是一个道理。
    为此主家每年只需缴纳了朝廷的赋税田产,再给这些佃户一口饭吃,余下的自然更多。
    而像是平庄那般,主家是官老爷,赋税减免,更是纯粹进账口袋间了。
    萧护虽也眼热这般,只是他们家里为着多买几亩地俨然已是掏空了家底,自是没恁资格去养下许多佃户来。
    像是他们这般良籍农户,哪怕朝廷不限制所有土地数量,可惜未曾营商,又无官衔免赋,如何能够起家经营的起这么大个摊子。
    为此也只能是将土地赁出去,一年攒上一年。
    待着手头宽裕些了,就将自家小门小院修缮的更宽敞,逢上灾年低价捡选两个卖身的,一个步子一个步子的慢慢往上走。
    如此缓缓经营,方才从小农户做成村中地主人家。
    这番日子滋润了,不为衣食所愁,便再送儿郎子侄读书,若祖坟冒青烟,可考得个秀才举子的,日子便能更上个台阶去。
    萧护既然决定选了这条路子走,便是不必祁北南多点通,如今既得好机遇县府还免赋税三年,他怎有不肯的道理。
    多了家里养不下,一两个却还是不在话下的。
    如此多一个人手,也能少赁两亩地出去。
    于是翌日一早,祁北南便再去了一趟县城。
    那少年料理完亡父之事便径直前去了与祁北南约定的地点,待祁北南按着时辰差不多到时,少年已在县衙外头的石墩儿上坐等了许久。
    “你父亲可安置妥当?”
    “俺将爹葬在了城郊角子山,一颗大榕树下头,位置好记,清明时,俺还能去与他上香。”
    祁北南应了声,这少年倒孝顺。
    再又问了回他的意,确保他心意不改,才领人进了县府户房过了文籍。
    方才晓得少年唤作田恳,年十五,原是江州氺乡人士,倒是距离祁北南原本居住的丘县算不得太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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