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午后才吃了饭,蒋夫郎便来把萧元宝接了去。
    祁北南提着一兜桃子,自留了两只给今朝要下山来的萧护, 旁的借花献佛送去给了赵家。
    三月午间天气暖和, 赵里正一早上出门催耕测地,这当儿正在午睡。
    张氏去了城里的娘家,长工也在门角边打着盹儿。
    瞧见祁北南过来,一个趔趄险些摔了, 连忙醒了瞌睡引他进屋去。
    独是赵光宗一人还在屋里神采奕奕的读书。
    祁北南在书案边捡了张赵光宗临摹练写的字,他一眼通览。
    赵光宗见状立放下了书本,颇有些受夫子考问的紧张味道。
    “我的字临得如何了?”
    祁北南瞧着之上临的《寒食诗帖》, 点了点头, 道:“确有提升。”
    “果真么?”
    赵光宗闻言, 脸上立马浮起了些笑容。
    祁北南道:“比之往时, 字已有了些形。”
    赵光宗见祁北南并非虚夸他, 心中更是高兴。
    自打离了书塾, 他在家中闭门读书, 觉着反倒是比以前在陈夫子手底下更能静心了。
    往日他总一味的惧怕陈夫子, 想着写好字,读好书, 得到他的认可。
    如今远离了他,不怕时不时挨上一戒尺, 手上稳,抒写顺畅;
    脑子也似乎清明了许多, 一篇文章通读三遍已有了些记忆, 再刻下功夫,很快就能背诵下来。
    又有祁北南送与他的手札, 他翻读着颇有体悟心得。
    他端了凳儿唤祁北南坐,好声央着他道:“你字写得极好,再指点一二我这鬼画符吧。”
    祁北南好笑:“可有甚么不通之处?”
    “时下字临出来是有些模样,可我总觉得少了什么。不是我有心与你比,我瞧了你的字,再瞅我的,全然便是花拳绣腿。”
    祁北南道:“你有这般体悟,足说明下了心思。”
    他指着字帖:“写字如为人,不能光有形而无魂。这魂自何处来,谁落成的字,那便由谁注入魂。”
    “起初学写字的时候,依葫芦画瓢,临人的笔锋,构架,学人强处不差,可却不能一味的依赖临摹。你自己也得有些想法,见解融入其间,自行一体,否则临的字终究是他人的,有形而无魂。”
    赵光宗隆起眉头,受得了一二点播。
    他问:“时下我便试着自写而不临了?”
    祁北南摇摇头,道:“如今你临字可试着去临人,想着写下诗帖的大家彼时是怀着何种心绪所书,浸入其间。此时落笔别束缚住自己的笔画,大胆随心而写。”
    赵光宗心中立起了兴儿,迫不及待研磨就要临字。
    “你试着写,我出去与你洗两个桃去。”
    赵里正听闻祁北南过来了,披了衣裳从炕头上起了身。
    他走到在赵光宗的屋门前,听见祁北南正在指点赵光宗的字,没敢出声儿打扰。
    这些日子光宗在家里头读书,常有自读到兴头上朗声笑出来。
    他四处走着门路寻私塾,本是焦头烂额,就怕光宗受了挫折弃了读书。
    如今见着他在家中读得认真,心头甚是宽慰。
    又总听他说祁北南是才学见解了得的人,今儿窥听得一二,他方知其厉害之处。
    良师益友,他们家光宗的运气真是不差。
    “里正。”
    祁北南出门来撞见在外出神赵里正,做了个礼。
    “听长工说你过来了,我正说来瞧瞧。”
    赵里正对祁北南愈发的和蔼:“走,堂子上吃盏茶去。”
    两人一道吃了盏子茶汤,祁北南谢说了张氏先前在郑家替他说话的事情。
    “这有甚好谢的,本就是那秦氏的不对。”
    赵里正道:“即便不是你,那也合该将秦氏那般人训斥一通。”
    祁北南道:“只是如今她在庄子上得脸,怕因此坏了里正与庄子的交情。”
    赵里正摆了摆手:“你甭忧心。他难不着我什嚒,我又不求他办事,倒是看秦氏这性儿,只怕痴缠你们家。”
    “往后她再与你们不顺,你只管来告诉我。”
    祁北南心中微热,谢过了里正。
    与他打听起平庄的背景来。
    “这平庄呐,早些年就是一片荒地。那一年咱县里来了好些灾民,县老爷为了将人安顿下去,便带着人去把地垦了出来,后头那些灾民就在那片儿过活了。”
    祁北南道:“是知县的产业?”
    赵里正应了一声:“那时候是知县,如今都过去二十多载了,早已升迁调任。”
    “这庄子上的庄头儿算上新来的这姓朱的,已然换了三个去。倒是听前头的庄头说他们主家如今在金陵任职,官职不小,正任六品通判咧。”
    祁北南闻言心头已然有了些震动,他默了默,试探着又问:“不知姓什麽?”
    “我算算,今朝开德一十一年,二十年前在此处任知县的……若没记错的话,姓姜!”
    “咱这边姓姜的不多,不然单叫我说,我还真记不得了,得去问问村里的族老才晓得了。”
    祁北南又问:“不知这原来的姜知县可是江州人氏?”
    赵里正为难道:“这我就不知了。太久前的事了,你若想晓得,我去给你打听看看去。”
    其实祁北南得知官职任地,以及姓氏,心里大抵已经有了数。
    若无天大的巧合,这平庄的东家,当是昔年他的一位好友,姜汤源家中的产业。
    开德十一年,这年上,他整好去了金陵,求学于秋山书院。
    彼时姜汤源随父到任地,也在秋山书院读书。
    两人分在一间公斋中,又因都是江州人,说谈得上话,很快便形影不离起来。
    书院春节上休沐,姜汤源怜他独留书院影孤,硬是拉他去了家中过年。
    他记得很清楚,时年姜大人正任职金陵通判。
    席上酒意微熏,姜大人说起他多年做官间的趣事,以此鼓舞他和姜汤源好生读书。
    期间便提到了他入仕头年,在岭县任知县的事情。
    姜家人良善,得知他父母双亡,独在他乡求学。那几年在秋山书院,对他甚是关切,时有照拂。
    若无姜大人一家,他那几年读书不会那般坦顺。
    祁北南微微感慨,他爹将他的名字取得好。
    北南,南北,一辈子走南闯北。
    他属实行过南,走过北,去了许多地方,也识了许多的人。
    如今,他未再复行曾经走过的路,也不会再识那些路上的故交旧友。
    祁北南不由得想,他未曾出现在秋山书院,姜汤源那般一沾床塌就能睡得天昏地暗之人,还有没有人拽他起床点卯。
    是否又还过着十日有八日上学都迟到挨训的日子。
    炎炎酷暑间,从院墙下的狗洞钻出去买冰制的绿豆儿汤吃,还有没有人替他把风。
    祁北南回了回神,纵然曾经的那条路异彩纷呈,可他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而今的安稳平淡,更让他安乐。
    若是有缘,他必然还会和姜汤源相见。
    祁北南回去时,萧护也归了家来。
    进了院儿他发觉屋里还怪是热闹,方有粮也上来了,两个男人正在吃酒。
    “整好,里正给了我一碗糟辣脚子鲜笋丁,拿来下酒吃。”
    方有粮接了过去:“沾了你的光。”
    “我拿了几只咸鸭卵和松花蛋来,你剥吃试试,我娘才翁好的。”
    “好。”
    祁北南坐下来,他也开始学着沾酒了,不过吃得少,多也是陪说话。
    萧护见他回来只一人,不由得问萧元宝,他答了人去了何处,萧护默了默,言明儿要去接他。
    祁北南乐得高兴。
    “方大哥今朝怎得空上来吃酒。”
    春耕上,地里的农活儿多,方家操持着地,不似他们家土地赁了出去,少有得空耍闲,尤其是这下午的时辰上。
    “我去了趟庄子,回来恰巧撞见萧哥下山,就与他一道来吃口酒。”
    “去庄子上做甚?”
    祁北南问道。
    “我听说庄子上揽人去担大粪,结工钱,五十文一日。家里的地都拾掇出来了,这两日得些空,便说去找点零活儿干。”
    祁北南见方有粮说着气闷,看来是事儿没成:“怎的,庄子上不要人了?”
    “没道理啊,这活儿累,工钱也不多,乐意干的人少啊。”
    “便是这般说嘛。”
    方有粮气道:“庄头儿见我力气大,立马就答应了。这当上,恁秦娘子出来瞧见了我,阴阳怪气讥了我一番,拗着不让我干。那庄头儿,见秦娘子不乐意,讨她的欢心,就打发我回来了。”
    萧护早也听说了秦氏嫁了人做小,回来了村子上的事情。
    他没搭方有粮的话,不知心头甚么滋味,只狠狠往嘴里送了口酒。
    祁北南道:“那朱庄头儿倒是听秦娘子的话。”
    “谁晓得秦娘子给他灌了啥迷魂汤,叫他七荤八素的找不着北。”
    方有粮叹了口气:“秦娘子如今是想变着方儿折腾咱们两家呢。”
    他心头烦恼的紧,昨儿个家里来了媒人想与二姐儿说亲,合该是件高兴事儿。
    问那男家甚么模样,只说有银子使的人家,愿意给二十贯钱做礼钱娶二姐儿。
    他娘觉得不对劲,仔细问来,那男子竟是个憨傻的。
    媒人劝说,把二姐儿嫁出去多要些礼钱,他这个哥哥不就有礼钱娶媳妇了。
    气得他没安置,直把媒人赶了出去。
    “我便是再窝囊,也不能卖妹子啊。本想趁着光景好赞下几个钱给二姐儿做嫁妆,好给她寻个好人家,这媒人来实在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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