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沉默片刻, 姜遗光转而问起:“你为什么会穿着这身红衣?是从哪儿来的?”
    秦谨玉惊讶道:“在你房里的衣柜中找到的,你不知道吗?”
    拾明摇摇头。
    他昨晚还打开过衣柜换衣服,并没有看见所谓的红衣。
    秦谨玉见他脸色不似作伪,自然明白了什么, 脸色慢慢发白了。
    她左右看了看, 拉着拾明跑到一个无人的角落, 试图把衣服脱下来。可那身衣服却像长了牙会咬人似的牢牢咬在她身上,任凭秦谨玉疯了一样的撕扯,依旧脱不下来。拿了刀划, 却跟划在自己身上要活活把自己的皮都给剥下来似的。
    “怎么办?脱不下来了……”秦谨玉真害怕自己也变成那些人的样子。
    他们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区别,可秦谨玉就是觉得,他们已经死了,那些都是假象。
    自己穿红衣穿久了,会不会也变成他们那幅模样?
    姜遗光道:“暂时无碍, 你现在还留有神智。”他不知道秦谨玉眼中的世界是怎样的,正需要对方保留这样的状态。
    姜遗光心里也有些猜测。
    这回死劫,和上回将离塑造出的幻象又有些相似,又是以一界限分阴阳两面, 上回为戏里戏外, 这回则是以双面佛为界。
    双面佛,一慈悲相, 一怒目相,彼此依存却又完全相反。他们进来时进入的为怒目相,背上却一直有个慈悲相的自己存在, 二者此涨彼长, 共存着,却又在争夺什么一般。
    要完全进入慈悲相一面, 要么违背寺规,受到惩罚,便完全成了慈悲相那一面的人,留在怒目相的躯体就变成了行尸走肉。若怒目相的躯体精气神都充足,慈悲相那一面就显得气弱。
    这也是他看此刻的秦谨玉脸色憔悴苍白,从水中看到另一面的秦谨玉同样气色不佳的缘故。她现在似乎就处在二者之中,并没有完全倾倒向哪一面,所以才气色不好。
    而通过秦谨玉对水面映像的描述,水里,也就是另一面、慈悲相一面的自己,干瘦如骨。
    蒋标、姚文衷,他不好猜测。但文霁月……她在怒目相这一边的躯体死了,慈悲相那一面要么跟着一起死去,要么就变得和平常活人无异。
    姜遗光心里盘算着,又温声安慰秦谨玉,让她把自己看到的东西都说出来。
    不同面所见事物自是不同,就连寺里规则也改了。听秦谨玉一条条说出来,尤其是关于水井的第六条,姜遗光顿了顿。
    不论哪边的寺规,都特地提了一句水井。这口井想必很重要。
    二人正往藏经阁去。
    姜遗光眼中的世界依旧一片灰扑扑,干瘦深色衣衫的人如鬼影来来去去。秦谨玉眼里的世界一片鲜亮,可正因为太过浓墨重彩到了有些诡异的地步,更让人觉得凄惶。
    藏经阁外,姜遗光没有让秦谨玉露面,自己将经卷交还。
    秦谨玉就躲在不远处的枯树后,看拾明和那老僧交谈。谈毕,对方朝自己走来。
    拾明:“现在,你再去借一次那卷经书吧。”
    秦谨玉僵硬地抬头:“啊?”不过还没等她问为什么,自己就反应过来了。
    同样一张纸上写着的寺规,两个不同的人看到的字眼不同。她刚才并没有见到拾明归还的经书,估计因为经卷在拾明手里拿着,还属于怒目相一面,所以她看不见。
    如果是慈悲相一面,又会是什么?
    想明白以后秦谨玉就答应下来,理理衣裳,迈步朝济缘老僧走去。
    说来也怪,或许是因为秦谨玉穿上了这僧袍却又留着另一面的神智,她看拾明时总觉得对方在倒着走,但看其他人又不是这样。
    同样的,姜遗光能看见倒着走的秦谨玉,看其他人却也不觉得奇怪。
    这点姜遗光也没想明白,只能归咎于僧袍的特殊。
    他站在树后等,不知怎么的,想起了一个很古老的说法。
    据说,妇人怀胎时,婴儿在肚腹中一直保持着头下股上位置,如此足月了才便于生产。因为胎儿头朝下久了,落地后看见的世界是颠倒的,天在下地在上,人倒着走,树倒着长,故而害怕啼哭。
    等婴儿渐渐长大,他们眼里的世界才会慢慢倒过来,变成如今上下正位的样子。
    他不知这个说法是真是假,但却无端联想到了这条。
    没多久,秦谨玉冷汗涔涔地回来了,“背对着”姜遗光,后者看不出她神色如何,只能通过语气口吻猜测她受了很大惊吓。
    秦谨玉心有余悸:“我差点以为他要吃了我,我绝不再和他打交道了!”
    姜遗光宽慰她两句,带她离开。
    “快看看吧,和之前的有什么不同?”姜遗光道,“现在,我眼里也看不到这卷经了。”他能听见不远处哗啦啦书页翻动的声音,可面前的“秦谨玉”就只僵硬地背身站立,手上什么也没有。
    秦谨玉低声道:“在看了。只是别人一直盯着我……”
    姜遗光眼里的那些僧人香客皆目不斜视走过,偶尔有些因为他的脸才投来厌恶或看稀奇的样子,他却不知在秦谨玉眼中那些人都在盯着她看。
    他能听见秦谨玉的声音,却听不见秦谨玉能听到的声响。
    莫非……因为这红衣原先放在他衣柜里,原应属于他的?所以他才能知道秦谨玉的动静?
    思来想去,这个可能性大些。
    秦谨玉翻着手里的书走着,忽地,听见熟悉的叫声,紧接着她脸色就不好看了。
    是顾敛一行人。
    远远的,衣着鲜亮,气色都不错,抬手笑着,让她停下来等等,他们有事要说。
    姜遗光抬头,同样看见了顾敛等人。
    深色衣裳,干瘦又麻木,成群结对走来。
    “拾明小师父,请留步。”顾敛的声音很轻,顺着风传进他耳里。
    姜遗光低声道:“你能看见顾公子他们吗?他们在叫我。”
    秦谨玉声音更低:“能,他们明明也在叫我。”
    果然不一样……
    二人站定了,让那群人快跑/疾走到近前。
    文霁月不在,姜遗光眼里的文霁月已经死了。
    秦谨玉同样没看见她。两人趁那群人到来前低声飞快交谈,将彼此眼里看见的东西都说了个差不离。秦谨玉更是绕到姜遗光身后遮挡着把经书塞进僧袍里以免被那群人看见。
    范世湘小跑着奔到秦谨玉身前:“好姐姐,怎么一会儿又找不见你人了?你方才可是因为房里闷才出来散散心?”
    秦谨玉僵笑着点头:“是,是,我……我还在找文姑娘。”
    范世湘奇怪地说出一句叫她头皮发麻的话:“文姑娘?她不是去井里了吗?”
    “什么意思?什么去井里?”
    姚文衷笑道:“不得了,真是睡糊涂了。文姑娘就是去井里了,这还能有什么意思?”
    “……什么啊……”秦谨玉觉得古怪,那口井不是……
    等等,她刚才去找拾明,看见的井口到底是封住的还是打开的?她为什么没有印象了?
    文姑娘去井里……难不成,只要死了就会被丢进井里吗?
    她按捺住心中惶恐,决定等这群人走了赶紧和拾明说一说。她也想知道拾明又看见了什么,她能听到拾明说话,却没法猜出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
    顾敛叫住拾明并没有什么事,不过和他见礼罢了,一双诡异凸起的眼球盯住他看,慢慢缓声问:“拾明小师父,从藏经阁回来吗?”
    姜遗光行礼:“是。”
    他听见了秦谨玉的声音,对她那头发生了什么大致能猜出来些。
    姚文衷目光阴测测地注视着,吊着嘴角笑:“小师父要去……什么,地方?”
    姜遗光道:“随意走走。”
    “这样,清闲,不做……功课吗?”
    姜遗光道:“早晚课自是不会落下。”
    余光一瞥,又见范世湘靠近了“背对着”的秦谨玉,试图同她搭话。
    姜遗光微微侧耳,他也有点好奇,这个“背对”着的秦谨玉会不会回答?
    他想得更多。
    如今所在慈悲面的那几个入镜人也能看到他背上同属于慈悲面的人吧?他们会和自己背后的人说话吗?
    自己背后的那个东西,它会回答吗?
    它如果真的回答出声,究竟是自己在说话,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他听了一会儿,耳里传来秦谨玉和范世湘仿若牛头不对马嘴的问答话,便知这个背对着自己的秦谨玉没有开口。
    或许它并没有自己的意识。
    那厢,秦谨玉见姚文衷绕过自己,和枯瘦的红衣拾明说话,也不免心急又好奇。
    要是“拾明”一直没回答,这些人会不会发现异常?
    红衣拾明就静静地背着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姚文衷先是问他去哪儿,又问他要不要去井边转转,对方也没回答,仍旧无动于衷。
    等姚文衷再次提起要不要去见见方丈时……
    秦谨玉就见那抹红色身影动了动,点了点头。
    “自然要……拜见……方丈……”
    那声音……和拾明的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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