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氏未察觉异样。
    方家园子里, 她整日拉着女儿四处转,钓鱼、赏花、品茗、作画……
    “果然母女连心,二小姐这几日气色好多了。”
    “二小姐不愧是才女……”
    纸上空空如也,红嫁衣红盖头的女人静静坐在桌边, 一动不动。那些人却连声夸赞, 好像真看到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作。
    严氏亦骄傲地将画纸晾干, 让人拿了卷轴来,小心地裱好。
    女子慢慢站起身,往回走。
    那双极美的、如冷玉一般洁白的手垂落下来。行走间, 厚重红盖头轻晃,鲜红裙摆下,露出一双只裹着白袜的脚,红绣鞋却不见了。
    方家园子里依旧宁静、和乐融融。
    京城南郊。
    这座山谁也不知原来叫什么,因山上有个兰庭寺, 大家就都叫它兰亭山,也有些直接叫兰山。
    往日兰山的风头不再,大火焚烧了山上的一切。接近山顶处的房屋黑黢黢一片环着山体,时不时有焦黑的木头往下掉。放眼望去, 尽是焦土枯树, 毫无生气。
    山下守着不少眼带精光的士兵,穿甲带刀, 在距山脚约几十丈处立牌子划开路障来,简单搭了几间屋子日夜守着,不许人过去。
    即便如此, 周遭百姓有受兰庭寺恩惠颇多的, 也小心跟了来,隔着老远供奉了水果吃食等物, 更有些跪地大哭,要拿了黄纸元宝等物来烧。
    反正兰庭寺都没了,这些人要哭就哭。
    一个守卫听着头发花白老太婆的低泣,不耐地掏掏耳朵。
    眼角余光一瞥,好像有什么红色的东西飘过去了。他立刻扭头去看,却没发现。
    “奇怪,我眼花了不成?”
    一阵山风忽地从上头吹下来,尘灰夹杂着落叶当头吹了满脸。那侍卫呸呸几口,还好眼睛闭得及时没迷住,再一抹脸,得,手心全是灰。
    他连忙转身进屋子里,取下帕子,水壶里倒了些蘸湿,往脸上胡乱擦拭。
    不知为何,他觉得有些怪,那守卫没多想,继续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净。待同僚推门进来,他扭头问:“张兄,方才我脸上沾了灰,现在还有吗?”
    他又用力抹了一把,帕子上黏糊糊的,不知擦出来了什么。
    张兄扭头看他一眼,正要笑他,却顿时惊惧大叫一声,而后连滚带爬拼命往外跑,跑之前还不忘把门用力关上,不让他出来。
    “有鬼……有鬼……”张兄哆嗦着同领头人说,“刚才我看见李大把他自己的脸擦下来了!他整张脸都擦下来了!”
    小木屋内,李大怔怔地站在那里。
    这小子跑什么?
    他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终于明白过来对方逃跑的缘由。
    他脸上本该长着眼睛鼻子的地方,平滑一片,没有任何起伏。他试着张嘴,却也张不开。
    李大发出了古怪的惨叫声。
    ……
    黎府,书房。
    “兰庭寺?鬼怪不是已被一个姓姜的小子收走了吗?怎么还有诡异?”
    黎恪放下书,漠然开口。
    平日恭敬侍奉他的小厮恭敬如前,腰深深弓下去:“还请二公子出手。”
    “我已经收了两次厉鬼了,你们知道,我每次都是死里逃生,这回一个不明不白的也要我去。”黎恪冷笑一声,“是觉得我命太长了吗?”
    小厮依旧恭恭敬敬:“请二公子出手。”
    没多少人愿意沾上这事,闯死劫本就千难万难,更遑论在死劫中被恶鬼针对。
    里屋内传来祖母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好似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很快,侍奉黎老夫人的丫鬟急匆匆掀帘出来去厨房端药。
    黎恪看见了丫鬟从书房前经过时焦急的面庞。
    祖母、父亲都卧病,每日药钱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更别说每日衣食、柴米油盐,蕙娘已经把嫁妆都拿出来了,可他堂堂大丈夫,怎能靠妻子的嫁妆?
    黎家在京中举目无亲,若是只靠科举,即便他侥幸考中,也要先去翰林院过几年清苦日子。更何况,官场中那些勾结斗争,黎恪不认为自己能争过。
    他等不起……
    后院又飘来乔儿的哭声,蕙娘低声哄他,让他别吵着父亲念书。
    黎恪闭了闭眼。
    “走吧。”
    小厮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黎恪先去看了看蕙娘,她正在给孩子喂奶,当他说起自己要去同年家中小聚时,蕙娘面上不舍,却依旧要起身替他收拾,总不好两手空空上门。
    黎恪不叫她起来,摸了摸乔儿稚嫩的脸庞,狠狠心,转身离开。
    兰庭山下,圈得更严,原来只是搭几间木屋,现下羽林军驻扎了上百人在此,营帐连绵,守卫极森严。
    那些还要跪拜的老百姓也都赶走了,军队驻扎人虽多,却是死一般的沉寂。
    载着黎恪的马车一路驶来,最外圈守卫的羽林军刚要防备吹哨,就见车夫身前竖起的一面小旗子,遂打手势放人进来。
    车夫一路驾车到山脚长阶下,掀开帘子。
    “黎公子,我们只能送到这儿了。”
    黎恪一路被颠得有些发晕,从马车里出来,他怀中死死抱着山海镜,抬头向上看去。
    今日正放晴,兰庭山上却乌蒙蒙一片,整座山头都被笼罩在灰扑扑雾霾里,越往上看,越看不清。就连眼前不过几丈远的台阶,也被灰色浓雾笼去大半。
    浓烈刺鼻的焦糊味盈满鼻腔。
    四方焦土,唯有当中一条长阶,干净如洗。
    黎恪隐隐有些不安。
    总觉得,那迷雾中,有什么怪物,窥伺着他一般。
    车夫递过一条浸湿的帕子,示意他系上,以免吸入太多烟尘。黎恪照做后,车夫行了一礼,驾车往营帐那边去。
    只留下黎恪一个人,深深叹了口气。
    不论山上是什么,他都只能前去。
    他别无选择。
    黎恪踏上了长阶。
    一路上,他十分不安,山海镜被他攥在手心里,不断往四方照去,连眨眼都不敢太过频繁。
    黎恪知道,只有让山海镜照着了厉鬼真面貌才行。他唯一能克制恶鬼的,就是这面镜子。
    一上山,焦糊味更浓,除台阶外,全是黑黢黢焦土表皮,绿树、草木全都成了枯炭一般扭曲的焦糊物,里面可能还有一些生灵没跑出来,一并死在了大火中。黎恪居然闻到了一点点烧焦的肉香,这让他有些作呕。
    九百九十九级台阶,望不到头,望不到底,不知不觉间,这片天地仿佛只剩下他一人。
    但是黎恪听到了歌声。
    柔美的、细细绵绵的戏腔,不知在唱什么词,他从未听过。
    黎恪先是下意识沉迷进去,而后猛地一惊。
    这荒郊野外哪里来的戏班子?分明是有鬼!
    唱戏的声音就在前头,黎恪自己都不知爬了多少层阶梯,但只要想到能将那恶鬼收入镜中,他便来了劲,又继续往上走。
    山峰顶,无人得见,那兰庭寺被烧毁的断壁残垣中,一双红绣鞋在当中,犹如花旦置身方寸戏台上,随鼓点碎步起舞。
    黎恪竭力叫自己不去听,只仔细分辨那唱词。绵长如钩的歌声四面八方回荡,欲说还休,凄婉缠绵,泣诉自己命运多舛,诉说自己不得不离开父母家乡,离开自己青梅竹马的恋人。
    这竟是一曲女子的闺怨词。
    黎恪顿觉不可思议。这兰庭寺怎会和女鬼扯上关系?
    歌声飘飘忽忽,不知远近,任凭黎恪怎么攀爬,都没能爬到顶端。若非黎恪这些日子和近卫们习武,恐怕早就要累倒在中途。
    又是近半个时辰过去。
    黎恪浑身如水淋,大口大口喘气,脸上渗出的汗沾了虚空中漂浮的碎尘,黏出一道道黑印子。他顾不得擦,两条腿都在打颤,不得不停下休息。
    风吹过,黎恪一激灵,浑身发凉。
    前后迷雾笼罩,他依旧在长阶中,望不见前路。
    黎恪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这条长街真的只有九百九十九层吗?
    他已走了有一个多时辰吧?
    蕙娘也曾来过这兰庭寺上香,即便以蕙娘这样的脚程,一个时辰也该到山顶了。
    这鬼,已经出现了。
    山海镜先照了照自己,没照出异样,黎恪又去照别处。
    按时辰算,现在分明是白日,天却更暗下来。黎恪虽带了火折子,可这山上所有的木头都被烧光了,他想做个火把都不成,只得费力去分辨。
    他停了下来,不断转身四处去照。可台阶上什么也没有。
    什么都没有。
    “你若有本事,就出来,何必藏在暗处?”黎恪自言自语道。
    他的声音因干渴而有些沙哑。
    恶鬼也有神智,它知道山海镜能克诡异,或许无法对付自己,就干脆把自己困住。山上什么都没有,他逃不脱,走不掉,等渴死在这里,恶鬼就可以安心逃跑了。
    “闺怨,你在怨什么?这兰庭寺里都是和尚,哪里来的女子闺怨?”
    “要么是唬我,要么是在怨心上人抛弃你后出家到了兰庭寺?”黎恪冷笑,“把我困在此处也是无用,即便我死了,山海镜依旧会在这里,还会有更多人带镜子来此,你逃不掉。”
    手中山海镜忽然变成了一颗小小的婴儿头颅,血淋淋,睁着眼冲他笑。
    那是他的乔儿。
    在刹那间黎恪差点想把头颅丢出去,但他清楚,这不过是恶鬼的障眼之法。
    恶鬼,是绝不可能碰到山海镜的,因此,它也无法把镜子掉包。
    “你骗不了我,之前已经有鬼这么做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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