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崔家的商队被抢了?”正坐在院中休息的王浚吃了一惊,问道。
    “夫君勿要为此事忧烦,大事要紧。”崔氏给王浚端来一个盘子,又递给一把勺子,说道。
    王浚接过盘子,挖了一口奶酥,火气渐渐消退了下去。
    时已九月,天气没那么热了,甚至微微有些寒冷,但王浚还是喜欢吃冰镇的甜食。
    这会吃的是酥山。即酥酪煮化后,淋于盘中,混以蜂蜜,做成山一样的奶酥,再放入冰窖中冷藏。夏日炎炎之时取出来享用,清凉解暑,是富贵人的心头好,王浚尤爱之。
    都是夫人亲手做的啊!
    王浚看了眼崔氏,有些惭愧。
    自上一次出巡回家之后,夫人就一直悉心照料。
    年纪大了,身上各种毛病,经常头晕眼花,还口渴,稍微骑一下马就汗如雨下。
    好像睡不够一样,困得不行,太阳一晒就直犯迷糊,昏头昏脑。
    夫人几乎每天都侍奉在侧,比刚嫁过来那会还勤谨,这让王浚十分感动。
    “夫人。”王浚拉住崔氏的手,叹道:“我本不欲管这事。商徒贾竖罢了,死就死了,无伤大雅。但既是崔氏商徒,还是要过问一下的。”
    崔氏眼圈一红,劝道:“夫君之爱护,妾铭记于心,但还是要以大事为重。胡人素来骄横,又兵马众多,不服管教。便如那段氏鲜卑,夫君前后送了多少铠马器械,他们收的时候感激涕零,转过头来又能背叛夫君,实在——唉,妾骂不出口。今日之事,派的兵马少了不济事,派得多了影响夫君大事,不值得。”
    崔氏这么说,王浚心中愈发愧疚。再看到妻子那副强忍着不哭泣,楚楚动人的模样,男人的保护欲一下子被激发出来了。
    他没有能力让崔氏幸福,还不能让她心情愉悦?让她在娘家人面前抬起头来?
    再者,欺到崔氏商队头上,丢的也是他王浚的脸,如何能忍?
    要知道,幽州能撑到现在,靠的就是脸面——有大晋朝廷这块招牌带来的脸面,也有他王浚十余年前征调诸胡南征北战带来的脸面。
    脸面没了,外人可就真的轻视你了。
    一旦轻视,没有野心的也滋生出野心了,幽州幕府可掌控得住局面?
    王浚思来想去,觉得该果决一些,调集精兵强将,一举搜杀沿路抢劫之辈,震慑那些闹得越来越无法无天的外地兵马。
    不然的话,还没出兵打冀州呢,幽州自己先搞得乌烟瘴气了。
    想到这里,他便对崔氏说道:“夫人放心,我这就遣人带兵出击,一定把货物抢回来。就派——唔,派孙纬吧。昨日游司马进言,督护孙纬练兵有方,诸胡皆不敢动。这次就得使出全力,杀一儆百。这些匪徒一般的兵将,该收收心了。不然的话,真以为我王彭祖好欺负呢。”
    说到最后,脸上竟然露出几分狰狞之色,依稀有当年杀伐果断的王幽州的气魄了。
    崔氏呆呆地看着王浚,轻轻擦拭了下眼角的泪珠,扑进了他的怀里:“夫君。”
    王浚胸中涌起一股豪情壮志,哈哈大笑。
    男人,就得让女人为你感动,为你着迷,这才像样嘛。
    崔氏的表现,让王浚得到了巨大的心理满足。
    ******
    九月二十五日清晨,蓟城南门洞开,大队兵马鱼贯出城,威风凛凛。
    督护孙纬站在道旁一个用土堆起来的高台上,默默看着这些兵马。
    亲信将校们站在身后,窃窃私语。
    “流民死活,关我们什么事?”有人低声说道:“抢就抢了,又能如何?谁让他们来幽州的?”
    “可不止流民。”有人说道:“遒人祖氏有个姻亲,没当回事,一不留神让过路兵马冲进了庄子,大肆屠戮不说,全族妇人上至五十,下至七八岁,都被凌辱了。事情传出,群情激奋,都请王督发兵,奈何都督压下去了,且训斥了那些上告之人不顾全大局。”
    “这……”
    “而今是实在顶不住了。崔夫人家的商队都被抢了,都督脸上挂不住,不得不出兵。”
    “在哪被抢的?我怎么没听说?”
    “听闻是易水北岸,容城县南境,被抢了两次。流民帅先抢,被击退,羯人来抢第二次,得手了。”
    “我家就容城的,得派人回去问问,我觉得羯人部大和流民帅没那么傻,不至于。”
    “都是传闻罢了,问问也好。”
    ……
    孙纬仿佛没听到将校们的说话声,只看着正在出城的军队。
    步卒八千,大部分是燕国、范阳、北平等郡征发的农兵,战斗力在他看来还可以。其中有三千精锐,乃拣选冀州流民精壮组建,练了三四年了,战力较强,是蓟城的定海神针。
    王都督把这支部队也交给他了,真是奇怪。
    不应该留下来守蓟城吗?游司马是不是弄错了?
    孙纬无从得知,但他还是很高兴的。军人嘛,谁不喜欢带能打的部队上阵?再者,王督要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平定叛乱,莫要令他被轻视,孙纬深以为然,这就需要精兵了。
    八千步卒走了许久才抵达城外空地列阵。这個时候,骑兵也牵着马过来了,一共四千骑。
    他们中只有千骑是幽州幕府所辖兵马,其余三千骑来自临时征发的杂胡部落。
    幽州胡汉杂居,部落众多。就与幕府的关系而言,当然有远近亲疏,此番征发的就是比较亲近的。
    这个时候,孙纬不得不为往常的失策扼腕了。
    段部鲜卑与幽州幕府亲近之时,王督一次赏过铁铠、马铠加起来数千领。
    幽州是北地重镇,国朝八大都督区中最重要的几个之一,拥有庞大的武库以及数量众多的匠人,目的只有一个:备胡。
    但王督仗夷建威,用钱财、器械甚至女子引诱诸胡为他厮杀。
    前有青州平定刘伯根之乱,段部鲜卑的具装甲骑一冲,天师道徒直接溃散。
    后有邺城之战,大败石超等人。
    接着便是平定河北的汲桑、公师藩、石超等人的叛乱,鲜卑、乌桓、匈奴、羯人反复上阵,皆赖之矣。
    多年打下来,这些杂胡部落兵的经验越来越丰富,战斗力越来越强,装备越来越好,甚至连战术打法都在摸索、学习中更新了,王督愈发离不开他们。
    而今幽州武库几乎快空了,工匠大量逃散,避入士族坞堡、胡人部落乃至辽西、辽东慕容鲜卑者不知凡几,想要填充武库,却已是痴心妄想。
    麻了!
    孙纬懒得再想这些年王督的失策之处了,根本数不过来,纯属瞎搞,但——王督于我有恩,不得不报之。
    他叹了口气,带着将校整顿部伍去了。
    ******
    督护孙纬带兵南下后没几天,聚集在蓟县城外的豪族兵马是越来越多。
    蓟城之内,司马游统正在签署调兵命令。
    写着写着,他停下了笔,起身来到了隔壁的官署内寻找从兄、广平名士游畼。
    见得从弟,游畼会意,起身与他来到了天井之中,避开众人。
    “这两日你出城发放粮草,可觑得诸军虚实?”游统问道。
    游畼有些惊讶,都这个时候了,还瞻前顾后?
    “流民帅、诸胡部大还是老样子,且来的并非各部精锐,有点虚应故事骗赏赐的意思。”游畼说道:“豪族兵马士气还行。居庸侯氏、昌平寇氏、雍奴鲜于氏、无终田氏更是临时给部曲家人发放粮米布帛,弓马娴熟的子弟亲自带队,有的甚至家主都来了,打算舍命一搏。”
    “决心竟如此之强?”游统吓了一跳。
    这些沉沦多年的边地豪族,是真的敢拼命啊。
    他们一般从事役门兵家子职业,而非清贵之官,地位不怎么高,素来被人鄙视,急需翻身。
    游统觉得,如果换个人谋取幽州,他们不一定会这么积极响应。但陈公体恤兵家子的名声渐渐传扬开来,这些家族很可能希望得到陈公的青睐,一飞冲天。
    譬如无终田氏,乃田齐后裔,汉末时便有田畴带五千家百姓躬耕,聚居自保,结交乌桓、鲜卑。随后百余年,田氏扎根北平,治学练武,但门第却日渐低落。
    到了国朝,田氏子弟甚至沦落为了镇压胡人的打手,变成了为士人轻贱的兵家子。
    他们是急需改变的。
    真是一股可怕的力量!急着翻身,族里又有大量弓马娴熟的子弟,部曲庄客常年与胡人爆发小摩擦、小冲突,凶悍敢战。他们一旦被陈公拉拢过去,团结在他身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世道真的变了。他们广平游氏还在想办法培养“名士”,这条路到底对不对,游统也弄不太清楚了。
    “广明,事已至此,别想有的没的了。”游畼说道:“过会我会出一趟城,可有什么话要带?”
    游统沉吟了一会,道:“让他们做好准备,待孙纬走远一点,立刻动手。我亲自带人开门。”
    “好。”游畼点了点头。
    游统见他如此干脆,一阵恍惚。从兄不是“名士”吗?怎么一副干脆利落的武人做派?
    “让他们拣选精锐,笨手笨脚、胆怯懦弱的就别上了,误事。”游统拉住转身欲去的游畼,补充道:“入城之后,先至彭祖府邸,门口有人接应,切记。”
    游畼应了一声,拱手作揖离去。
    游统又站了一会,只觉胸口跳得越来越厉害。
    这是做大事的激动啊!
    二十九日深夜,就在督护孙纬的部队过涿县,往易水方向进发的时候,蓟城城门突然被人打开。
    早就等候多时的军士一拥而入,向王宅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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