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过后,天气一下子暖和了起来。
    流水潺潺,草长莺飞,惠风和畅,百花盛开。
    颍阴郊野之中,一群人正在春游踏青。
    他们兴致勃勃,高声谈笑,放着好好的驿道不走,专往没路的地方行去。
    蹚过草丛,越过小溪,穿过树林,直到前方实在走不通了,哈哈大笑一番,吩咐仆婢随从布置场地。
    嗯,这确实是士人风范。
    有些人觉得他们率性而为,洒脱不羁。
    有些人则觉得他们是神经病……
    仆婢们熟练地在地上铺了毡毯,摆上蒲团、食器、酒器、乐器、笔墨纸砚等物事。
    护卫们则去砍柴,烹茶、温酒乃至煮饭都用得上。
    庾珉与荀畯并肩而行,偶尔交谈几句。
    不远处是大片的农田,麦苗青青,长势喜人。
    农田边的树林内,虫鸣鸟叫,嘉木绿叶,泉水叮咚。
    就在那红花绿树之中,峨冠博带之士众多,嬉笑之声连连,偶尔还能见到掩映在绿叶中的白玉酒樽,以及一闪而过的红妆乐伎。
    “汝颍多奇士。”庾珉感慨道。
    荀畯倒背双手,笑而不语。
    他和庾珉不熟,数十年间只见过两三面,盖因他是当代济北郡侯,大部分时候要么在兖州济北国,要么在外游山玩水,回到颍川老家的时候少之又少。
    再加上他的性格因素,故庾珉虽贵为侍中,仍然不至于让荀畯巴结,而是维持着一种淡淡的疏离感。
    不过颍阴老家这边,确实就他的身份最适合出面交游了。
    其祖父荀勖乃开国功臣,共有十子,其中七人声名不显,唯缉、藩、组三子做过显宦。
    荀辑是荀勖次子,因兄长早死,承袭郡侯爵位。
    荀辑死后,荀畯袭爵济北郡侯,故身份尊贵,甚至可与荀藩、荀组二位长辈相提并论。
    他当然有骄傲的理由。
    “君侯可知,前年王弥之乱后,陈侯就力推广种冬小麦?仅此一事,就活民无数啊。”庾珉手一伸,指着那些绿油油的麦田,说道:“去岁大旱,颍川百姓春种之粟,大多毁于一旦,收获大减,歉收严重。秋雨之后,遂种小麦,以期来年丰收。再等三个月,这麦子便可收了,届时即便蝗旱交加,亦可稳如泰山。”
    荀畯微微点头。
    有些事情,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他还不屑于把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那就没意思了。
    “汲桑、石勒于河北作乱,肥乡、野马冈两次大战,陈侯剪灭贼众数万,令其不敢南侵。”庾珉继续说道。
    “匈奴连岁寇境,进薄洛阳,当其时也,又是陈侯兴义兵,驱逐贼寇,力保洛京不失。”
    “这般勇武之人,正是豫州士人需要的啊。”
    “陈侯确实善用兵。王堪、王士文、裴宪、刘洽之辈皆不如也。”荀畯点评了一句。
    “今王弥、石勒在濮阳肆虐,袁兖州不能制。贼众随时可能南下陈留、济阴乃至颍川,君侯不妨想想,新蔡王可能抵御?”庾珉说完这句,摇头叹息一番。
    荀畯没有说什么,只默默走着路,很快来到了聚会的地方。
    “庾公、荀公。”众人收了嬉笑之态,纷纷上前见礼。
    庾珉微笑回礼。
    荀畯板着一张脸回礼。
    “来者一时俊彦,且坐。”庾珉双手下压,笑道。
    说完,当先盘腿而坐,如同胡人一般。
    众人亦纷纷落座。
    庾珉扫了一眼,颍川诸族子弟基本都到了,很多人都认识,甚至被他点评过。
    而颍川各个家族,相互间的关系也十分复杂,从后汉年间就是如此。
    比如,李固、李膺曾以荀淑为师,荀爽、李膺对陈寔执师礼。
    钟皎娶李膺的姑母为妻,荀彧将女儿嫁给陈群,钟繇是荀勖的外公等等。
    呃,好像没庾氏什么事。在那会,陈氏、荀氏确实风头更劲,两家的关系也非常密切。
    除这两家之外,颍川郡还有二十多家大大小小的士族,有的一个县甚至挤了好几家,非常密集——可想而知当地百姓的生活状况,想要当自耕农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庾亮在人群中用眼神询问了下,庾珉微微点头。
    庾亮拍了拍手,乐伎们便奏起了音乐。
    一时间,丝竹阵阵,气氛热烈了起来。
    庾亮嘴角含笑,这才是真正的士人生活啊。
    广成泽“监狱”什么鬼?天天对着一群蓬头垢面的屯丁,入目所见,好山好水好无聊。
    还是颍川好,诸般享用不缺!
    喝了一圈酒后,有人兴致上来,长啸一曲,搏得满堂喝彩。
    “叔治向来方正,不想亦擅此道。”庾亮仿佛了回了花果山的猴子,畅快地大笑道。
    周谟赧然一笑,举觞相敬。
    他是阳翟令,出身汝南周氏。自汉以来,汝颍士人向来并称,“汝”指的便是汝南。
    因为阳翟就在颍川旁边,庾珉路过时,将他喊了过来,一起参加聚会,帮着敲敲边鼓。
    “啸”是此时士人群体非常热衷的一种消遣方式。
    《说文解字》:“啸,吹声也,从口,肃声。”
    郑玄说“啸”是蹙口而出声。
    其实就是吹口哨。
    在前汉年间,啸是招鬼之声,有“啸阴”、“呼阳”的说法。
    到了后汉,含义更丰富了。
    诸葛亮在隆中隐居时,每晨夜从容,常抱膝长啸——大伙自行想象,诸葛亮在清晨、夜晚双手抱膝,一個人吹口哨的画面……
    此为安逸、恬静之啸。
    周谟方才是内心愉悦之啸。
    “谢幼舆(谢鲲)折齿后,许久未闻如此美妙之啸歌,当满饮此杯。”庾珉高举酒觞,一饮而尽。
    众人亦举杯痛饮。
    随后又谈笑玩乐一会,庾珉突然面露悲色。
    众人不解,但也不惊讶。
    士人嘛,讲究真性情,笑着笑着突然哭了本就很正常。
    “高朋满座之日,听丝竹啸歌,赏曼妙舞姿,其固快哉。但这样的日子,却不知还有几天。”庾珉叹息完毕后,亦清啸一曲,洒落几滴眼泪。
    众皆凄然。
    “伯父何必如此?”庾亮劝道:“听闻陈侯即将率部东行,纵有贼寇南下,亦挡不得银枪劲兵一击,颍川必无事也。”
    “陈侯虽勇,然银枪军不过数千之众。石勒、王弥合兵十余万,如何挡之?”庾珉叹道。
    “颍川大郡,钱粮丰足、户口殷实。”庾亮说道:“若援应陈侯,破敌不难也。”
    这话说得有道理。
    颍川不是朝廷的颍川,是世家大族的颍川。自汉以来便人烟稠密,只要出些钱粮人丁,助陈侯破敌,想必不难。
    庾家伯侄二人一唱一和,旁人哪个不懂?甚至于,今天这场聚会是为了什么,大伙也略知一二。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是演员。
    也别觉得自己演得尬,这不重要,感情、意思表达到位就行了,艺术手法夸张点没关系的。
    在场之人都把目光投向了荀畯。
    荀畯默默放下酒觞,道:“世道确实变了。”
    众人耐心等他下文。
    “卢子道至项数月,但搜罗钱粮、征发人丁,此陈侯之教也?”荀畯问道。
    “养兵需钱粮,御敌需人丁。”庾珉回道。
    “若仅止于此,倒也不是不可接受。世道如此,需得共度时艰。”荀畯叹息一声,道:“陈侯如何看待颍川士人?”
    “君侯何忧也?”庾珉笑道:“我家侄女已与陈侯定亲,颍川俊异都是陈侯自己人。”
    荀畯心下稍安,但还觉得有些隐忧。
    其余各家子弟却放心了许多。
    一个与颍川士族联姻的军头,确实比一个不知所谓的外人可信任多了。再者,他们中的一些人在去年就拜访过陈侯了,对他印象不错。
    而且,去年业已进奉过一批钱粮……
    有一就有二,这年头谁来了不要钱粮?能花钱消灾就已经大善,最可怕的是钱没了,人也没了。
    “听闻卢豫州表奏陈良辅为颍川太守,可有此事?”荀畯又问道。
    “此事不假。”庾珉说道。
    荀畯点了点头,摩挲着酒杯,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陈良辅就是陈匡,陈眕之弟,先帝之时,为太子司马遹侍读。
    如果此事为真,就表明许昌陈氏彻底倒向了陈侯。
    许昌陈氏外加鄢陵庾氏,两家联起手来,上有刺史卢志拉偏架,下有横行洛南的邵氏武人集团为后盾,其他家族就麻烦了——凡事最怕内部出问题,一旦有人背叛,被打开缺口,不再上下一条心,就很容易为敌所趁。
    邵勋把正妻这么重要的位置给了庾家,对颍川乃至豫州可谓志在必得,决心很大。
    大势去矣!荀畯暗叹一声。
    “庾侍中明日便回洛阳了吧?正好同去。”荀畯说道。
    “正有此意。”庾珉含笑点头。
    他知道,荀畯进京是找尚书令荀藩、中书监荀组商议的。
    颍阴荀氏面临着匈奴、邵勋两大势力的威胁,危机重重,一着不慎,就要落得个凄惨下场,家里几个主事人坐下来商议是必然的,也是合乎情理的。
    希望他们快点吧,别等到陈侯大军开至,还没商量出结果,那就不美了。
    而荀氏一屈服,其他家族也就没了抱团相抗的勇气,好对付多了。
    颍川定矣!此乃庾氏之功,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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